三 新疆“凡夫寻仙妻”故事中“仙妻”形象的文化内涵 新疆五个民族“凡夫寻仙妻”故事中的“仙妻”或者是天宫的仙女,或者是由鸟类变化而来,其中蕴含着特别的意义。 (一)“仙妻”的身分。 汉族和锡伯族的故事中“仙妻”是仙女。汉族《牛郎织女》里,“七月七”出现了四次,这是汉族“牛郎织女传说”的传统时间:第一次是牛郎坐老牛的车上天接仙女,第二次是孩子金哥、玉妹出生,第三次是王母娘娘带走仙女,第四次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锡伯族《放牛娃和仙女》中“仙妻”是七仙女,放牛娃躲在湖边看到她,并拿走了她的衣服。汉族和锡伯族故事的“仙妻”都是七个仙女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促使仙女与“凡夫”成婚的媒人都是动物。《牛郎织女》中老牛是媒人,它的前身是灰牛大仙;《放牛娃和仙女》中小鹿是媒人,它本是天宫的仆役,专门服侍仙女,它们都是天界与人间沟通的媒介。新疆锡伯族是从东北地区迁徙过去的,其文化的包容性和多元性明显。故事中,放牛娃在小鹿帮助下来到天宫寻找仙女和孩子,受到仙女母亲的刁难,“北山顶上有一颗洁白的宝石,你把它拿来交给我,就算有本事”;“你到东山去,山顶上开着一朵牡丹花,你如果能把它摘来给我,才算你有真本事”;“西山有个猴子王国,那猴王有个打更的金钟,你如果能给我把金钟拿来,才算你有真本事。到那时,我的女儿才能许配给你”。这些难题均是生与死的考验,而且考验的是放牛娃的“本事”。这些“本事”就是锡伯族男人必须具备的能力,是男人进入社会、承担家庭的“通行证”。然而,故事讲放牛娃拥有这些“本事”,仙女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就彰显了男女情感的力量。也就是说,放牛娃善良、勇敢、衷心和正直的品格赢得了仙女的爱慕和尊重。两个不同社会阶层的年轻人的爱是有条件的,达到这个条件的基石就是爱情。因此,锡伯族“凡夫寻仙妻”故事与新疆其他民族同类型故事中英雄与爱情的叙事传统相吻合。从这个意义上说,锡伯族的故事包含了汉族与新疆突厥语民族同类型故事的叙事传统。 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故事中的“仙妻”都是鸟类变化而成。哈萨克族是天鹅,“三只天鹅飞来脱掉衣服跳进湖里洗起澡来,小伙子就利用这时候把小姑娘的衣服拿到了手”;“他发现那些天鹅脱下绒毛以后,变成了美女,开始洗澡”。柯尔克孜族是鸽子,“三只鸽子抖动了一下羽毛舒展着身子,一下子变成了三位漂亮的姑娘”。塔吉克族也是鸽子,“突然见两只鸽子落在花园旁边的湖里,一下子变成两个美丽的姑娘”。这些鸟类变成的仙女形象意涵了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哈萨克族《孤儿和仙女》中,塔则小时候是一个秃头孩子。哈萨克族给男孩起名时,有以所生孩子的容貌起名的习惯,如刻拉白拉(黑孩子)、阿克白拉(白孩子)等。塔则与仙女二人形象形成强烈反差。为了实现形象上、气质上、品质上乃至地位上的平等,塔则就必须成长,并且在天鹅变成的仙女协助下成长为英雄。塔则遇到了库特老太,“老太太给他治好了瘌痢头,体格也健壮结实起来了,脸上也有光泽了,渐渐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仙女见到他,也立刻产生了爱慕之情。二人成婚后,在遭遇国王的夺妻威逼时,仙女与塔则共同战斗,用多种方式帮助丈夫克服重重障碍,成为英雄,成为众人拥护、敬仰的国王。 (二)“仙妻”在难题考验中的作用。 锡伯族故事是岳母考验女婿,难题都与动物有关。为了夫妻团圆,放牛娃主动拜访岳母,且接受仙女妻子早已预想到的难题考验。依靠仙女妻子的法宝和自己的智勇,放牛娃与毒蛇、蜜蜂、猴子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得胜而归,其中智取金钟的情节隐含了锡伯族藏传佛教信仰的因素。“他照着妻子出的主意,在河边脱光了衣服,将河沿淤泥一把一把涂抹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均均匀匀地抹了一层,然后盘腿坐在河边,双手合十,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有一群猴子蹦蹦跳跳地来到河边游玩。它们看到河边的这尊泥佛,都围过来虔诚地跪拜,又一起跑去抬来了五颜六色的雕花彩轿,毕恭毕敬地把泥佛搬上了雕花彩轿,抬走了。”放牛娃向仙女表白时也强调“前世有缘”,姻缘乃佛教信念。藏传佛教传入锡伯族地区始于元代,13世纪后期得到了大力扶持。 哈萨克族《孤儿和仙女》中,天鹅仙女在得知丈夫遭到国王的无理刁难后,没有退缩,没有害怕,而是胸有成竹地安抚丈夫,并且一一告知他每一个难题的困难所在及解决办法。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故事的男主角在寻找失踪的鸽子仙女的过程中,均获得了鸽子仙女或者仙女的同类的帮助。柯尔克孜族《王子佳尼侠》中,佳尼侠获得飞鸟们的协助,并在鸽子仙女派来的巨怪的引领下,与仙女团聚。塔吉克族《忠诚的小马》讲:“王子来到鸟国,见到了鸟王,询问喀拉塔格山的位置。……王子告别鸟王,和老鹫跨上小马,向喀拉塔格山驰去……”哈萨克族故事里念经的库特老太,“比思米拉”祈祷词的运用,耶迪盖祖父的圣人身分;柯尔克孜族故事中白须老人念《古兰经》,佳尼侠问安“阿斯斯拉木、阿拉依库木”;塔吉克族强调故事的发生地是帕米尔高原的一个国度等,均透露出这些民族的伊斯兰教信仰因素。 新疆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锡伯族故事中,帮助男主角破解难题的助手都是仙女,或者仙女起到了一定作用,可见仙女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力量,其聪慧、机智和美丽与男主角的善良、勇敢和乐于助人构成了美女与英雄的叙事基调。 此外,包括汉族在内,新疆多个民族流传的“凡夫寻仙妻”故事中的“仙妻”都是主动性的角色。尽管汉族故事中织女无法帮助牛郎战胜王母娘娘,但织女对贫穷、心善的牛郎一见倾心。牛郎见一群仙女在玉池里洗澡,“临走时,有一位仙女往下偷看了他一眼。第二天夜里,只见那位仙女独自来到玉池前,大着胆子看牛郎。第三天夜里,她望着牛郎微微地笑。第四天夜里,她便向牛郎点点头。第五天夜里,她端出一篮蚕。第六天夜里她偷出一架织布机。第七天夜里,她拿着织布梭向牛郎招手。牛郎织女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眉来眼去,牛郎盼着织女下凡,织女盼着牛郎快去接她。”织女与牛郎成了家,生下一男一女,还教乡亲养蚕、抽丝、织绸缎,她用自己的方式让牛郎摆脱了生活困境,过上了幸福生活,这些都是织女自主自愿的行为。这则汉族人讲述的《牛郎织女》采录于木垒哈萨克族自治县,长期的多民族共同生活影响了汉族故事对织女形象的建构。哈萨克族《孤儿和仙女》中,天鹅仙女见到塔则时也是主动大胆的:“小伙子一见姑娘的美貌就昏了过去。这时姑娘穿上了衣服准备飞走,当她看到小伙子那么英俊,立刻产生了爱慕之情,想和他聊一聊,没有飞走。最后他们说着说着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另一则哈萨克族故事《耶迪盖勇士》以及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锡伯族的故事中,虽然仙女未能及时取到自己的衣服,但是面对男主角的爱慕倾诉,她们都没有反感和拒绝,而是接受,甚至产生好感。除汉族以外,其他四个民族的“仙妻”形象均带有明显的英雄故事的特征。她们与“英雄”结成夫妻,帮助“凡夫”成长为“英雄”,这成为新疆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和锡伯族“凡夫寻仙妻”故事共同性的叙事结构。 (三)“仙妻”与“凡夫”成婚。 新疆仙女与人间男子成婚的故事与中亚地区流传的同类型故事有渊源关系,这些民族的文化在不断交流中发展、吸收和涵化。比如《耶迪盖勇士》讲哈再孜在圣人父亲的指点下,在湖边偷看天鹅仙女洗澡,拿走她的衣服,天鹅仙女要求起床时不要偷看她的头部、胸部和脚跟儿,就与哈再孜结婚。由于背弃诺言,天鹅仙女取回衣服飞走了,并约定生下孩子,放到湖边。哈再孜把孩子送给一对没有孩子的老夫妇抚养,他就是耶迪盖。这个故事与阿尔泰突厥人的史诗《伊蒂格》是一致的。“这故事同十一个霍里布里亚特部族起源的传说十分相近。在这部史诗的一种版本中说,英雄的祖先是一位圣人,有一天来到泉边洗脸,忽然看见三只天鹅从天而降(在其他版本中是鸽子),在泉水里洗澡,圣人偷走了最年幼的天鹅姑娘的衣服。这位姑娘不得已提出条件,只有他在她梳头时永远不看她的头,脱鞋时不看她的脚才嫁给他。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天鹅姑娘便飞走了,但答应将腹中的胎儿生下后放在一块无人的草地上。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伊蒂格。”像这类情节、母题十分相似的“凡夫寻仙妻”故事讲述与新疆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和锡伯族的民族迁徙、人口流动、文化交往有至为密切的关系,与“丝绸之路”的文化通道紧密相关。 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故事中的“仙女”由白天鹅、白鸽等化身而来,而且她们都是主动的、智慧的,对故事发展起着主导性作用。这类文化母题在这些民族的早期叙事及信仰中就存在。 哈萨克族神话讲,一位将领在征途中病卧黄沙,他在沙漠中奄奄待毙时,天外飞来一只白天鹅,挽救了他的性命,带他出了沙漠,之后,天鹅化作美丽的少女,与他结成夫妻,并生下一子,取名为“喀孜阿克”,后来音变成“哈萨克”。这是一则以白天鹅为始祖母的族源神话。《牧羊人和天鹅女》中,勤劳善良的牧羊人梦见一只洁白的天鹅。第二天他放羊时弹着冬不拉回忆梦境,竟真的有一只白天鹅飞来,伴着他的琴声翩翩起舞。忽然狂风大作,黄沙弥漫,赶走了羊群。为了寻找跑散的羊群,牧羊人奔波一夜,却一无所获。天亮后,他顶着烈日在盖满黄沙的草原上,继续寻找,终因疲劳和饥渴晕了过去。这时,白天鹅衔来柳条,将清凉的水滴入他的嘴中,用翅膀扇起一阵阵凉风,使牧羊人苏醒过来,并把他带出沙漠。来到湖边后,白天鹅化作娉婷少女,与牧羊人结为夫妻。据说他们的后代就是今天的哈萨克族。这则故事也属于哈萨克族的族源神话。哈萨克族英雄故事《骑黑骏马的肯得克依勇士》里,仙人国的六位公主都是白天鹅,在她们出外为父亲寻找肯得克依勇士时,小公主爱上了他,最终嫁给了他。天鹅的品德、神性以及与“凡夫”婚配、繁衍子孙的叙事传统均在后来的哈萨克族民间故事讲述中得到了继承。可以说,哈萨克族“凡夫寻仙妻”故事中的“仙妻”由白天鹅化身而来,与这类信仰性的叙事一脉相承,进而成为突厥语民族“凡夫寻仙妻”故事模式化的叙事结构。“哈萨克民间文学作品中的白天鹅却不同,她是在救了主人公性命之后,化作美女与其成婚的。白天鹅先是以自然面貌出现,完成了拯救主人公性命的任务后,才化作美女。这种主动的婚姻与其它故事中的被动婚姻,形成鲜明对比。而这一点恰恰是突厥语民族天鹅仙女型故事的又一特点。” 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赛麦台依》里,赛麦台依之妻阿依曲莱克就是一只来历不凡的白天鹅。每当丈夫处于危难之时,她总是化作天鹅飞到丈夫身边,为其助威、解难。当卡勒玛克人包围塔拉斯时,众人尚未发觉,阿依曲莱克已预感到情况有异,她唤丈夫唤不醒,于是飞上蓝天侦察,发现敌情后,又迅速将丈夫转移到安全的城堡之中。接着她唤醒了所有的勇士和百姓。她频繁飞翔于城堡与战场之间,为英雄们传递消息。裕固族民间故事《天鹅琴》中,善良的牧人感动了天鹅女,天鹅女降临人间,与他结为夫妇。“一般来说,在突厥诸民族的民间诗歌中,以鸟的形象出现的少女都是对英雄十分友好的生灵。她们是Peri,意思是仙女,可以使人长生不死,还会变化为鸽子。可是,也有的能变成天鹅,如在已经记录下的哈萨克的喀拉卡尔帕克人、游牧的乌兹别克人、诺加叶人、土库曼人、巴什基人,甚至阿尔泰突厥人的史诗《伊蒂格》就是如此。” 从这些民间叙事来看,白天鹅、白鸽变化的“仙妻”与男主角成婚是突厥语民族该类型叙事共有和共享的叙事传统。故事以信仰为基础,将女性、男性的美好形象和德行赋予他们。天鹅仙女型故事密集分布在我国新疆以及靠近中国边境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地区,它构成的故事传播圈张扬了空间与信仰之于故事生产与交流的力量。 结语 新疆地处欧亚大陆中心,是“丝绸之路”上的要道,在“丝绸之路”上奔波的商旅主要是罗马人、粟特人、月氏人和印度人等。这些有着深厚印欧文化底蕴的商旅不仅促进了商品的交流,还将中亚、南亚以及欧洲的文化带到这片土地上。 地缘关系不仅是单线的交往关系,而且是共同地域基础上的空间结构关系,同一空间所流传的民间故事具有共性。新疆的“凡夫寻仙妻”故事显示了极强的包容性和共生性。汉族的故事讲述基本保持在儒释道的传统文化框架内,彰显农耕文化特点;锡伯族故事的佛教因素,尤其是藏传佛教色彩较浓;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故事有伊斯兰教信仰的因素。新疆作为文化地理空间作用于“凡夫寻仙妻”故事表现的共性及其表述,成为民族交往、和谐生活的基础,亦成为在多民族个性表达基础上的文化共同体意识的叙事行动。 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故事中的“仙妻”带有族源、祖源性质,这种对于“天鹅化身祖先”的原始信仰基因在中国西北民族中广泛传承,并深深植根于民族的心灵深处。这种崇拜不只是在新疆生活的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那里留存,就是在中亚地区生活的这些民族亦留下了这种信仰文化。从这个角度上说,新疆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凡夫寻仙妻”故事中的族源、祖源信仰叙事构成了范围更为广大的文化圈,也成为生活在“丝绸之路”沿线的这些民族文化交流的重要内容。 (本文刊载于《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