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我国学术界、政界和舆论界等各界人士对边疆问题极为关注,积极参与“边疆”及相关问题的讨论,但是他们的“边疆”概念、内涵有一定的差别,对于中国“边疆”地域范围的认知也有显著差异。这种差异化的认知使“边政学”构建缺少共同的理论“起点”,又在百家争鸣的讨论中促使边疆研究逐步深化。这为今天“中国边疆学”学科建设提供了历史的借鉴。 【关键词】边疆;概念;范畴;认知 【作者简介】孙宏年,男,山东兖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西南边疆史地。 近代以来,中国边疆研究经历了3次研究高潮,其中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边政学的提出与展开,是第二次中国边疆研究高潮的突出成就”。对于20世纪20~40年代这一时期的中国边疆研究,我国学术界已进行较为深入的研究,马大正、刘逖、段金生、汪洪亮等出版了相关学术研究专著,韦清风、房建昌、孙懿、娄贵品、马玉华、杨思机等发表过数十篇专题论文。这些研究成果都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但同时还有着一些相关问题的研究仍需深化,比如这一时期国内各界对“边疆”概念的认知、分歧及其与实践的关系,就需要做进一步探讨。本文拟梳理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各界人士“边疆”概念,分析当时的“边疆”认知及启示,请方家指正。 一 对于“边疆”概念,这一时期国民政府及有关部门官方文件中多次提到“边疆”,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石青阳、黄慕松和教育部长朱家骅,从事边疆事务的高长柱、周昆田等都发表过相关意见,学界、政界等人士从不同角度发表过意见,如黄奋生、吴文藻、张廷休、凌纯声、李安宅、陶云逵、思慕等学者,但他们的观点有一定分歧。对此,汪洪亮、方素梅、娄贵品、马玉华、刘琪、高旭斌等学者已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述。总体而言,这一时期“边疆”概念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一是国内学界学理上的“边疆”概念,主要是学术界所阐述的概念;二是政府及各部门“边疆工作”实践中的“边疆”概念;三是中外学术交流互动中的“边疆”概念。 (一)国内学界学理层面的“边疆”概念 从学理上看,这一时期学术界所论述的“边疆”内涵比较丰富,但学者们对“边疆”概念的内涵、外延、研究范畴的认识有很大差别,有的对“边疆”内涵、外延、影响因素等进行静态的“平面分析”,如吴文藻的《边政学发凡》具有代表性;有的把时间、空间、影响因素结合起来进行动态“立体展示”,思慕、徐益棠很有代表性;有的是在中外学术交流中产生的“东西融合”概念,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就具有代表性。 1.“边疆”概念的静态“平面分析” 吴文藻在1942年1月发表《边政学发凡》,他指出“边政有广、狭二义之不同:边疆政治,系边政之广义;边疆行政,系边政之狭义”“边政学就是研究关于边疆民族政治思想、事实、制度及行政的科学”。他强调,“研究边政学的观点有二:一是政治学的观点,一是人类学的观点”。他认为“国人之谈边疆者,主要不出两种用义:一是政治上的边疆,一是文化上的边疆”“政治上的边疆,是指一国的国界或边界言,所以亦是地理上的边疆”,中国现在的国界,三面是陆界,一面是海界。“文化上的边疆”是从“国内许多语言,风俗,信仰,以及生活方式不同的民族”角度定义的,也就是“民族上的边疆”。边政学是从政治学、人类学的视角研究边疆问题,所以边疆的定义也是“同时包括政治上及文化上两种意义”,比如“蒙疆”“藏疆”“回疆”“苗疆”都包含双重含义,“一面是国界上的边疆,一面是民族上的边疆”。《边政学发凡》在当时有很大影响,文中的观点反映了一部分学者的认识,即“边疆”有多重含义,既是“政治上的边疆”“地理上的边疆”,又是“文化上的边疆”“民族上的边疆”。 2.“边疆”概念的动态“立体展示” 这一时期,“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先后发生,日本军国主义铁蹄蹂躏中国大好河山,学者注意到“边疆”概念受时间、形势变化而“动态演变”。思慕在《中国边疆问题讲话》中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论述“中国边疆问题的本质”和东北边疆、内蒙、外蒙、新疆、西藏、云南等内容,就对“边疆”进行“动态分析”“立体展示”。对于“边疆”,思慕提出与别人不同的两个观点:(1)人们通常把“本部”与“边疆”对立,而“中国的本部往时是指十八行省的,说十八行省以外才是边疆,那当然不符事实,因为至少云南也是边疆”。(2)有人认为“中国的四境中除了东南滨海外,陆路边疆包含东北三省、外蒙、新疆、西藏及云南、广东、广西”。思慕认为,“从表面上看来,这种说法是对的”,但“自从外蒙独立,满洲、热河沦陷于日本,内蒙便事实上是中国北部的最前的防卫线”;西康与西藏接壤,“西藏事实上沦为英的保护国,与西康发生种种纠纷,中英藏问题便波及西康”,因此内蒙、西康也应包括在“边疆”范围内。因此,他强调“满洲、外蒙、内蒙、新疆、西藏、西康、云南”总计800 万平方公里,约占当时中国国土的70%,对于保卫中国内地非常重要,如果绥远、察哈尔再被日本侵占,西康被英国蚕食,华北、西北、四川各省都将“沦为边疆,整个国家恐也不能苟延残喘了”。 思慕从动态演变、影响要素的角度,对“中国边疆”概念进行“立体分析”。他认为,20 世纪30 年代问题中国的“边疆问题”是“世界分割问题的一部分”,“中国差不多自有历史以来,就有所谓边疆问题,或因汉民族对外的武力征服,或因四周的经济较落后的民族的入侵、冲突、接触发生,但惹起较严重的边疆问题”,但“那时的问题是民族间的关系,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关系的问题”,而“现在的边疆问题却不是那样的简单”,“现代中国的边疆问题”与帝国主义有关,是世界“分割”与再“分割”问题的一部分。17世纪末期沙俄侵占雅克萨和后来“中俄间缔结的恰克图等条约”是“现代中国边疆问题的前奏曲”,19世纪中叶起“欧西列强对东方的蚕食骤见紧迫”,从鸦片战争开始帝国主义对中国发动多场侵略战争,“中国的藩属缅甸、安南、朝鲜次第丧失,现代的中国的边疆问题便开始发生,并且一天比一天紧急严重了”。中国边疆问题有其“内在因素”,如边疆地区“地理上经济上的特殊性”、各民族间的矛盾和冲突,但“现在的中国边疆问题之所以异于过去的,却不在于这些内在的因素,它的特性实由帝国主义所赋予”,比如“回民族的暴动,在清朝时便有好几次(例如乾隆朝的大小和卓之乱,嘉庆朝的张格尔之乱,同治朝的东干回和阿左柏伯克之乱)”,到1871年的“东干回乱”,沙俄乘机侵占中国伊犁,“显然有帝国主义百慕大魔手直接的开与,不是单纯的民族间的冲突了”。 徐益棠也注意到“边疆”概念的动态演变。他在1942年撰文指出:1931至1937年我国“边疆问题”极为严重,东北边疆在九一八事变后“辽吉失守”,海南出现“西沙群岛之下被占”;西南有“康藏之争”“回康之争”“川康之争”,云南发生“班洪事件”;西北“初则因考察团而发生中法学术界之争执,继则因政治问题而发生金马之冲突,终则因国际之牵引而造成南疆之独立”;内蒙因德王等要求“高度自治”而形势紧张。与此同时,“各边区”出现骚动,包括1932、1932 年广西兴安、龙胜等地的“瑶民之变”,1936至1938年湖南省境内发生苗民抗租事件。当时中国边疆问题受到“帝国主义之挑拨”,根本原因为“民族的因子实居其重心,文化之低落”。这说明,徐氏所说的“边疆问题”既包括地理上靠近国境的陆地边疆、海疆的问题,又包含湖南苗民、广西瑶族的居住区的问题。 (二)政府部门“边疆工作”中的“边疆”概念 这一时期,边疆治理成为民国中央政府关注、重视的重要事务。1927年以前北京民国政府主要由蒙藏院管理西藏、蒙古地区及相关的边疆民族事务,国民政府在1928年设立蒙藏委员会管理蒙古、西藏地区事务,蒙藏委员会和教育部、交通部、军令部等部门分别管理边疆地区相关事务。在边疆治理的实践中,各部门“边疆工作”中的“边疆”概念逐步明确。曾任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石青阳、黄慕松和教育部长朱家骅等及在相关部门任职的高长柱、黄奋生、张廷休、凌纯声等都有相关论述,但他们“边疆”概念差别很大,黄慕松、朱家骅就是例证。 黄慕松在1936年指出“边疆两字,普通多指四周接近邻国之地域,其广义,而在本题则仅指远离中原,既接强邻,又与内地情形稍有差别之领土。如地带、气候、民族、语文、政俗、诸端,均与中原相同,则虽在极边而不视之为边疆,如闽粤诸省是。否则虽不在边檄,亦可视为边疆,如青康诸省是”,如果“本此意义以定我国之边疆,自当以蒙古、西藏、新疆、西康为主,察、绥、宁、青等省次之,此外如东三省、云南、两广及沿海诸省,虽处边疆,民情风俗,一如中原,法令规章,普遍使用,已无特殊行政区域之性质,故不能与边疆同视”。朱家骅在1947年则提出“边疆”有3个涵义,即地理的边疆、政治的边疆、文化的边疆,指出“国境之边界或边缘地带,谓之地理的边疆,地理的边疆兼指海疆与陆疆而言”“地理的边疆,常视国势之隆替为伸缩,一方为国防之边缘,一方又为经济的对象”“政治制度或其组织与内地一般所行政制不同者,谓之政治的边疆”“政治的边疆,为边政的对象,边政措施之得宜与否,常决定政治的边疆之内向与外倾”“文化的边疆,系指语言文化具有特殊性质者而言。如谓地理的边疆基于属地主义,则文化的边疆可谓基于属人主义”,“文化的边疆”包括“内边”“外边”两层,“蒙古人、西藏人、南疆之维,康滇之夷,湘黔之苗,两粤之瑶,台湾之高砂,均使用特殊之语文,形成特殊之文化型,统称内边”,而越南、缅甸、琉球、朝鲜等地“向受中华文化之孵育,其后让割分隶,致文化稍稍变质,然其基本生活,仍不脱中土情调,姑称之为外边”。 (三)中外学术界交流中的“中国边疆”概念 这一时期,中国学术界与国外同行在中国边疆研究上进行过较为深入的交流,一方面英、俄等国探险者、“学者”到中国边疆“考察”,如1927~1933年中国学者袁复礼、黄文弼等与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组成“西北科学考察团”在新疆等地开展了6年的联合考察。另一方面,中外学者在中国边疆研究方面有过较为深入的交流,中国学者就与美国的边疆学派和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进行过一定的互动。 1893年,美国学者特纳(FrederickJacksonTurner,1861~1932)宣读了著名的论文《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TheSignificanceoftheFrontierin American History),提出著名的“边疆假说”,由此开创“边疆学派”。20世纪上半叶,“边疆史学”成为美国历史学中的热门领域。美国学者还以边疆的角度、观点和理论研究别国历史,其中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就对中国边疆史进行过研究,《亚洲腹地的中国边疆》(InnerAsianFrontiersof China)就是他在“边疆史”理论和地缘政治理论等指导下研究中国历史的重要学术著作。 《中国在亚洲腹地的边疆》为美国地理学会研究丛书(American GeographicalSociety ResearchSeries)的第21种,1940年由该学会在纽约首次出版。该书共4篇、16章,纵横结合,论述中国“边疆”的理论性问题,论证中反映了美国“边疆学派”某些理论的影响。对于“边疆”概念,拉铁摩尔在第8章《“蓄水池”与边缘地带》中指出,在讨论中国在亚洲腹地的边疆时,“边界”(boundary)与“边疆”(frontier)的差别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地理和历史的边界在地图上通常画成线,但边疆通常表现为一个地带。他强调“长城的边境地带”(the Great WarFrontier)本身就是一个例证,这是通过多个世纪的政治上的努力,极力保持的一个界线,以此划分包括在中国“天下”以内的土地和蛮夷之邦。这可以证明这种界线的信念,却不能成为地理上的事实。 《中国在亚洲腹地的边疆》出版后就受到中国学术界的重视,赵敏求翻译成中文,书名为《中国的边疆》,1941年12月由正中书局在重庆出版,1946年4月在上海再版。对于书中所强调的边疆理论、观点,赵敏求在中文译本的《引言》中进行了阐发。他首先介绍了美国历史学界以历史的“边疆观”论证该国历史的学术史和现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历史界形成了一个新的风气,以‘边疆’为历史现象的典型,用边疆去解释整个历史过程。第一位美国历史家采用这种历史的‘边疆观’的是邓勒”,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而“这二十年来,历史的‘边疆观’差不多支配了整个的美国历史界。近年来出版的美国历史,都以在最初即行存在的‘边疆’影响,来解释各州的发展”。赵氏所说的美国第一位“采用这种历史的‘边疆观’的”历史学家邓勒,似应为特纳(FrederickJackson Turner)姓名中“Turner”的音译。 赵氏在《引言》中还指出:所谓“边疆”,是两个不相等形式的文化,互相接触,因而产生相互的影响,造成许多行动及反动,形成特殊的势力,并从中发展出新的观点来。美国最后的一个地理边疆于1898年左右消灭,但是美国人民的边疆心理至今仍然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中华民族也是一个深具边疆心理的民族。每一个边疆社会——两个文化的接触——必然有其力求发展、超越另一种文化的企图,这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由于这种现象的存在,就发生中国的边疆问题”。拉铁摩尔写此书“就是企图以‘边疆观’解释历史,由于‘边疆’的存在”,作者“用边疆现象作为根据,以经济社会的观点,去解释中国边疆问题的历史的形成”。这篇《引言》表明,译者对特纳和美国的“边疆学派”有一定了解,简介该书时又引发出许多新的观念和思想,主要集中在“边疆”“边疆社会”和中国历史上的边疆方面,反映了中美两国学者在边疆研究中的交流与互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