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常生活中的互联网 数码科技融入人的日常生活并且成为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已经众所周知。然而对于互联网技术的讨论往往脱离日常生活的语境,将人与技术相分离。其实对于互联网时代的数码科技的讨论应当回归到传统的人类学对于家庭生活的关注。因为技术最终体现为人的价值观念,因此对于互联网的研究真正有效的方法应该是借用经典的人类学研究方法,重视历时的日常生活变化,在家庭、家族、社区的视域中理解技术,理解人与技术的关系。 在这方面的研究中,伦敦大学学院的丹尼尔?米勒是一位重要的推手,其与人类学家霍斯特2004年深入牙买加 Orange Valley 和 Marshfield 两个低收入社区,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民族志研究,结合参与式探访、个案研究和问卷调查,评估低收入牙买加人的通讯生态,展现了牙买加人以手机为科技中心的通讯景观。米勒和霍斯特研究手机如何嵌入牙买加人的现代生活以及人们又如何利用手机扩大关系网络,他们发现在牙买加,贫穷和不贫穷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是否有社会网络的支持,也就是朋友或家人的资助。作者在两个社区共100户人家进行了调研,分别有34%和38%的居民依赖他人资助,且两个社区的主要经济收入均来自社会网络,而非正式或非正式的买卖或雇佣关系。手机作为可以记录400个联系人的工具,在勾织、维持并扩展个体的社会网络中发挥了重要功能。作者将这种联络电话称为连结。牙买加人通常的通话时间仅为90秒,可见电话之简短和直接。有时连结电话仅为简单的寒暄,并无实质性内容。而通过致电方式,显示在对方的最近来电中,不失为提高自己“能见度”、“存在感”的好办法。有时,人们为了学费、房费、孩子的抚养费、医药费通过电话向他人讨要,这也往往会得到朋友或家人的积极响应。 当地人的给予介于人类学家讨论的交换和互惠两者之间。因为当地人不求回报,除去些许互惠因素,他们始终更珍视给予、创造、和激活关系网络。一二再,再而三的拒绝,将导致社会网络的死亡。而静若死水的社会网络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他们眼中的名和美拉尼西亚库拉圈中的名望实为同物,终至财产的再分布。 由上述的几个方面的内容可见,人类学的“眼光向下”的研究视角以及“参与式”的观察方法展示了这个学科将人与技术紧密结合进行研究的能力和潜力。跳出固着的技术决定论范式,深入理解日程生活的互联网时间,需要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人类学在历时性的研究中尤其独特的优势,这一点对于互联网人类学的中国研究十分重要,因为互联网人类学的研究正是要在人们的日常生活的语境中理解其媒介使用。 三、互联网人类学与传统议题 互联网人类学不仅仅涉及全新的研究领域,同时还因其已经渗透进人类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与人类学的许多传统命题,如种族、移民等密切联系在一起。 (一)互联网上的种族和种族主义 种族问题一直是人类学关注的传统话题,然而在互联网的发展过程中,种族似乎是被忽视的要素。美国学者辛克莱尔说,“美国的种族史的书写中似乎技术从来不曾存在过,而且同样地美国的科技史中好像种族的重要性也完全被抹去。”其实种族问题一直都是和技术的发展进程相关联的,例如,艾沃瑞特曾经将计算机系统中的图形用户界面同种族联系起来,发现计算机DOS系统中的命令里有主盘和从盘的命令符,而这种计算机语言很明显是从人类语言中转化而来的。此外,米歇尔?怀特还发现,微软公司的Windows操作系统的白色手型指针被作为一种白种人的符号广泛地用于广告、绘图场景以及网络贺卡中。2008年一款基于美国火狐浏览器技术内核的专门针对非裔美国人开发的浏览器Blackbird一经面世就在美国引起了不小的骚动。Blackbird是一款基于Mozilla技术的新浏览器,该浏览器旨在让非洲裔美国人更容易在网上发现相关内容,并通过浏览器分享故事、新闻、评论和视频,与非洲裔美国人社区的其他成员互动。 浏览器中内置一个预先设置的新闻提示插件,其会自动从谷歌新闻中获取非裔美国人可能感兴趣的新闻内容,并提供相关新闻的视频内容,内容来自在线电视网站,如UptownLiveTV、NSNewsTV、DigitalSoulTV和ComedyBanksTV。除此之外,该浏览器还与当时最流行的社交网络、如“黑色搜索”、“黑色书签”等的集成,提供更加便捷的网络社交功能。另外,该浏览器中还内置了一个“回馈”项目,使用的用户可以利用这个按钮进行网络捐赠,款项将捐赠给一些非营利组织,用于改善非裔美国人的社会处境和公共事务。有评论者认为,种族主题的浏览器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是利用了种族作为噱头进行商业性的牟利,并且不利于多元文化的互相理解。 在早期的互联网研究中,种族被认为是预测计算机访问和使用的一个重要变量。美国人口普查局在美国国家电信和信息管理局的指导下开展的一项初步研究发现,在计算机设备所有权和电话服务获取方面,非洲裔美国人的比率都低于白人。这一发现被广泛宣传,并很快被称为“数字鸿沟”。“数字鸿沟”随即成为与种族有关的互联网研究领域一个重要的学术理论被广泛应用。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关于“数字鸿沟”的研究不断演化,作为测量鸿沟的重要指标也从最初的计算机所有权发展到随后的研究版本中的互联网的可获得性。研究人员随后发现了“二级鸿沟”,主要关注技能与互联网使用之间的关系。赛尔温认为,数字鸿沟公式依赖于假定互联网的访问和使用对每个人都是必要的和有益的,而事实上人们不会使用互联网的原因却在于这样做没有效益。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出现开始改变了美国社会数字鸿沟的景象,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互联网和美国人生活”项目,在2009—2010年间,非裔美国人是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最庞大用户群之一。手机在该群体中的渗透率达到了87%,并且有64%的非裔群体利用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上网。由此学者们开始关注种族和种族主义是如何与科技互动,并带来哪些影响。种族问题与身份和认同相关联,而这部分内容互联网研究的早期是重要的学术观照,主流的观点认为,互联网作为一种第三空间提供了民族的和族群的认同建构和社区形成的场域,在这样的场域中,人们似乎可以一定程度上逃离真实社会中的族群和种族偏见及歧视,人们在不同的社区中游走,形成一种类似“身份游离”的状态,逃避现实中可见的民族身份。 (二)互联网与移民 全球化加速了全世界范围内人口的流动,而互联网对于那些与家庭分隔两地的移民来说,起作用体现得尤为明显。人类学家极为关注对人口流动得考察,尤其关注全球化视域下劳动力的流动以及其中凸显的文化问题。在中国和菲律宾,大量外出务工的人群,尤其是女性如何保持同家乡亲人及子女的联系,父母如何远距离地行使父母的监护职责成为人类学家研究的聚焦点。对于那些外出务工的女性来说,“遥距母职”是她们身处都市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菲律宾的佣人母亲们利用手机加自己的子女为“好友”,利用各种社交网站实现同家乡子女的联结。Daniel Miller与MircaMadianou在2008年进行的一项关于菲律宾移民母亲与留守孩子的研究表明,当母亲与子女在社交网站成为好友后,对于留守的子女来说,社交网站就开始从仅仅联结同辈与同学变成了核心亲属网络也加入其中。对于子女来说,她们透过这种距离感与亲密性共存的联结实现和父母之间更平等的成年人之间的对话。物理空间的分离和便捷的沟通方式提供了很好的契机促进其与父母关系的转变。但同时也可能产生更加严密的监控,让子女和父母产生更多的矛盾。 当传统的移民研究遭遇互联网,当外出务工的中国妈妈利用免费WiFi,透过微信视频辅导远在家乡的子女功课,督促她们的日常生活时,既往的移民研究中认为移民会导致社会关系中沟通的缺失的观点被挑战。随着互联网及数码新媒体的广泛应用,这种缺失很大程度上被修复了。接下来我们面临的是复杂的问题和矛盾,正如菲律宾的孩子们所烦恼的,手机和互联网带来了比以往更加全方位和无处不在的监控,这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些本属于孩子的私人空间和领域借由数码平台和互联网技术被半公开化或公共化。全球化的结果之一就是家庭生活模式的变革,一种新的家庭生活方式开始出现并日益普遍,互联网技术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相关的讨论才刚刚开始,有待于人类学家的进一步研究和挖掘。 四、结束语:互联网人类学与中国问题 从近年来人类学的发展可以窥见,人类学的发展面临一个新的研究面向——互联网领域。这折射出了随着全球化及互联网技术发展的逐渐深入,个人和群体、社会、国家都已经被卷入到彼此关联、永久在线的世界之中,同时也反映出人类学强烈的应用属性。当代人类学所面临的,不仅仅是研究对象本身发生的巨大变化,同时也是信息时代、互联网技术加速更新所带来的种种新问题和新挑战。因此,在国家和民众都开始意识到中国正在不断地数码化、网络化的前提下,人类学家也开始思考互联网时代人类学的学科定位和发展前景,反思如何面向更加网络化的社会世界。 就互联网人类学的核心主题而言,互联网究其本质是一种新的实践空间,在这里人们可以延续或革新既有的社会文化空间的实践逻辑和准则。例如,在互联网上,人们可以继续保留以往物理空间中习得的价值观念和公共精神,在一个新的空间中延续原有文化情境中的文化认同。同样地,更加多元化的、游离的身份认同也可能成为今天年轻人新的沟通理性,可以说这些新旧并存的文化样态为互联网人类学的发展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研究基础。 当下中国正在发生着巨大的社会和文化转型,诸多的社会问题丛生,而人类学的学科使命也迫切地需要相应调整。中国的人类学自改革开放以来一直在关注关乎国计民生的公共性问题,例如,都市化、贫困、流动人口、新移民、公共健康等,公共人类学的研究取向日益明显。互联网进入中国三十年,其已经高度与国家的经济发展联结、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联结,互联网的健康发展已经不仅简单地是技术问题,而是日益受到国家、地方政府和民众关注的社会问题,这不仅关乎社会正义,同时也涉及到人们在和技术高度关联中所体现出的道德恐慌、技术治理与隐私危机,更加值得公众关注。中国的互联网人类学研究已经开始摸索着关注互联网社会中的隐私定义及管理、技术治理与技术向善、线上社会与线下社会的道德边界等更加符合中国国情的研究主题,强调借助文化的力量解决和维护互联网时代的社会正义。 互联网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人类学进入互联网研究是一个新的尝试,然而相关研究的探索离不开所有的研究者创新的学术精神以及包容和开放的治学态度。上述已经谈到,就知识基础与实践传统来说,互联网人类学的研究理路是与传统的人类学研究有着承继的关系的,同时互联网人类学的研究也与今天人类学的不同分支领域有着明显的交叉,例如,都市人类学、发展人类学、医学人类学、媒介人类学。这些分支领域的研究都已经开始涉及到互联网作为重要变量的介入,需要互联网人类学在学理上的支持与合作。互联网人类学的发展不仅仅提供了一个更加具有前瞻性的学科视野,同时也提供了一个能够整合多方资源,包括学术、行业、政府,促成学科内部、学科之间乃至学界与商界及政府之间沟通、对话的平台。在可见的未来,中国的互联网人类学将做出卓越的贡献。 (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引用请参照原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