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代城市史研究的几次转型 当今学科意义上的“城市史”发端于“二战”后,美国历史学家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eier Schlesinger,1888-1965)把城市融入弗雷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1861-1932)的“边疆学说”,认为城市才是理解、解释美利坚民族特性的核心,这一概念大大改变了研究者的视角,产生了广泛影响,是城市史研究成熟的一个标志(20)。美国历史学会则在1950年代成立了城市史小组,历史学家于1974年创办的专业期刊《城市史杂志》(Journal of Urban History)也成为城市史研究的阵地(21)。经过学者们的不断努力,城市史研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人类文明的看法,并赋予了新启示。如果把城市史研究的时间范围放宽到整个20世纪,可以发现这一过程中城市史研究发生了几次重要的变化。(22) (一)城市史研究的“传记转向” 现代城市传记是城市编年史传统的延续,但它是一种综合性的通史,以更全面、更广阔、更长时段的手段来审视、解释和理解某一城市的发展历程。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城市史研究肇始于地方城市传记,地方史是某一特定地方社区、城市或农村的历史研究,是试图涵盖一个社区地方发展大多数方面的一种通史,这一原则仍为大多数城市史家所遵循。例如英国学者西蒙·蒙蒂菲奥里的《耶路撒冷三千年》(23),在“一个神的殿堂、两个民族的首都、三个宗教的圣地”的框架中讲述耶路撒冷的沧桑巨变,展现了在宗教、政治和族群三股力量拉扯下这座地方性城市走向全球的曲折历程。本书因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推荐而引起市场关注,更被英国《经济学人》杂志评为年度最佳图书。一言以蔽之,对于现代城市传记来说,历史上的城市是什么这个问题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城市是由何构成以及如何构成的。 (二)城市史研究的“社会转向” 从社会史的原始材料来看,任何事物都是社会史家磨坊中的谷物,从情书到人口登记表,从服饰到烹饪器具,从庙宇到彩绘珐琅(24),加上数字技术的不断发展与完善,社会城市史就自然出现了。在美国史学界,社会史与计算机技术相结合进一步形成了计量史学,研究者通过将档案数据化等方法开展精密研究,推动城市史研究的对象进一步多元化。领风气之先者如埃里克·兰帕德(Eric Lampard),倡导建立城市“生态综合体”(Ecological Complex),将人口、经济及其他物理要素进行量化研究。于是,大量的城市史著作开始关注工人、女性、移民和少数族裔这些“无名的美国人”,这些人成为社会历史学家们的中心话题。(25) 但与社会史的融合尤其是计量方法的采用,使得许多城市史学家担忧新的研究无法有效地整合城市中的“人”与“物”。罗伊·卢波夫(Roy Lubove)在与兰帕德围绕此一争议的论战中,呼吁用“城市建设”(City-Building)代替“城市化”(Urbanization),因为前者不仅包括建筑、景观、技术、环境,而且包括背后的机制,而“城市化”则将态度、行为等主观因素排除在外。更为重要的是,新的研究引发了对传统范式的质疑,即城市史所关注的城市,究竟应当是作为场所(Site)的城市,还是作为进程(Process)的城市?尽管这一争议直至今天也未有定论,但却有力地推动了城市史的发展,不仅研究作品的数量大幅增加,研究者也更加注意城市史作为史学分支领域的重要意义。 (三)城市史研究的“文化转向” 关注文化并非城市史的新现象,早在迪奥斯时代(H.J.Dyos,1921-1978),城市史研究者已然意识到城市文化的学术价值,迪奥斯本人主编的两卷本《维多利亚城市的形象与现实》(26)就是探讨城市文化的名著。与此不同的是,新文化史影响下的城市史不再“正面”分析和揭示城市的文化维度,而是绕道“背面”,关注城市文化是如何被生产和被表达的。同时,新文化史对“大叙事”模式的冲击启示了历史解释的多重性,继社会史之后继续激发城市史学家们关注微观活动,一时之间,城市史著作呈现井喷状态。阿兰·科尔宾的《污秽与芬芳:气味与法国的社会想象》(27)从嗅觉的角度探讨了香味与19世纪巴黎地下水道工程之间的关系,作为表象的气味不仅是一种文化想象,并且影响现实生活。与之类似,亚当·梅克在《感觉芝加哥》(28)中研究了气味、噪音等感觉在芝加哥不同阶层引起的反应。 (四)城市史研究的“全球转向” 历史研究的范式在几十年里出现了引人注目的变化,解释、撰写和讲授历史的方法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全球视野,被称作全球史或新世界史。一方面,从全球史的角度考察城市,既可以比较,也可以联接,从而书写一部全球性的城市史。人类文明从分散的地域性文明走向连接和整合,由此形成了历史的全球化大叙事。在这种连接和整合中,城市扮演了重要角色,它们是贸易网络的结点、是知识与思想的生产和传播平台、是统治广袤区域的中心、是人员往来的枢纽,也是决策与控制的中枢。因此,全球史所重视的文明交往离不开城市的关键作用。反观城市,其发展从不限于自身的行政区划,而是组成了区域性、跨国性的城市网络。这一网络不仅是全球流动的基础平台,也成为全球史书写不可回避的核心内容。乔尔·科特金的《全球城市史》(29)可谓城市史与全球史相结合的典范,作者以安全、繁荣、神圣为纲,梳理了不同区域的城市的共同特性。 另一方面,城市在融入全球的同时也保留了自己的地方性,在全球史所重视的“合”之外,注入了“分”的因素,为全球史增添了新色彩。因此,城市史的“全球转向”,也形成了建构本地与全球之连接的研究方法。通过不断地把城市带入全球并把全球放进城市,城市史的“全球转向”不仅使全球史有了更多关于城市的故事,也使得城市故事有了更多全球背景。 (五)城市史研究的“比较转向” 比较是一种常见的研究方法,古典作家希罗多德、塔西佗就经常使用。就当代学术界而言,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1886-1944)是最早推崇比较史学研究法的历史学家之一,他认为,即使在毫无关联的社会之间也存在一种共通的历史(30)。20世纪上半叶,比较研究作为一种系统的方法为历史学家所普遍接受,出现了一系列经典著作,如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会》、西里尔·布莱克的《现代化的动力》、巴林顿·摩尔的《专制与民主的社会起源》等。比较城市史在这方面也取得了不少成就。比如由萨德维尔-斯特拉斯和南希·卡克等人主编的《让城市走向全球:城市史的跨国转向》(31)收录了一系列城市跨国史的文章,涵盖从规划、贫民窟治理到住房建设等不同领域。即便是传统研究主题也开始切入城市,以求获得全新认识。例如安东尼·金的《平房:全球文化的生产》(32),尝试从住房的角度观察19世纪的殖民主义,拓宽了殖民主义的研究视角;克里斯托弗·克莱梅克的《大西洋城市更新的崩溃:从纽约到柏林的战后城市化》(33)则比较了现代主义规划理念如何在战后的大西洋世界走向失败;空间研究更是与城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脱离具体背景来探讨空间往往缺乏历史经验的支撑,近年来“无形”的城市空间逐渐进入城市史的研究视野。城市内部空间如市政厅、教堂、广场等空间的改造,背后体现着权力的意志;节日庆典、嘉年华、加冕仪式的程序和内容,蕴含着不同社群的诉求。在城市外部考察城市空间结构的变迁也成为城市史的题中应有之义。 虽然学术研究呈现的是相对静态的状态,但一切学术研究都脱离不开时代的制约,城市史研究也是如此,伴随时代的变迁而不断调整自身的视角,贡献不同的知识产品,不过就其本质而言,城市史始终在时空框架下探究人与物、场所及其中的进程之间的关系,探寻这些关系是如何形成的,是如何创造城市传统的,又是如何再造城市传统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