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骆玉明 许道明 复旦大学图书馆购置了自助借还机,有天我去那里还书,看到一本别人刚还回的张资平的《苔莉》。 忽然,想起许道明老师。 20世纪90年代,复旦中文系有两个才子众口相传,一个是教古代文学的骆玉明,一个是教现代文学的许道明。许老师讲课非常潇洒,不拿讲稿。上课的时候,他侃侃而谈,有时还莫明其妙地调侃你一下。他研究现代文学批评和流派,有次上关于流派的课,陡然来了一句,“小杨,张资平这小说你看过没有?”当时我正走神,慌忙答了一句“没有”,他又说了一句“回去看一下”,可惜那本小说的名字我没有听清。 我读研究生时,有门必修课《中国文论》,分古代现代两部分,古代部分蒋凡老师讲,现代部分许老师讲,期末考试当然是出一张卷子,蒋老师出好题后就交给许老师了。结果,许老师上课时就把蒋老师的闭卷题告诉我们了,还记得是“思无邪”,他还得意地说:想当年要不是蒋凡给了我一个良,我大学就全优毕业了,我恨蒋凡。当然这是开玩笑,他是觉得研究生再考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已经没必要了,所以他出了一个非常奇葩的题:如果你是五四时期的周作人,你如何看待猪八戒?好多人答得不对,但都及格了。 许老师还说,不理睬教务处给分A不得超过多少的规定,中文系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这话差点把我害死。后来我也留校当了教员,教过一门电影赏析课,心想这既不是大物,又不是高数,只要学生学到东西,分给高一点也无妨。结果教务处说我是全校给分最高的人,又是查大纲,又是送试卷外审。幸好复旦学生水平确实是高,才得以过关。 一转眼,敝系已十多年没有开过现代文学流派的课了。对于张资平,我虽混迹中文系多年,除了鲁迅送给他的那个“△”,实在知之甚少,于是借了《苔莉》,看完去还,巧了,看见自助借还机那放着一本骆玉明老师的《美丽古典》,就借了回来。 骆老师讲课精彩是有口皆碑的,可惜我专业不同,当时学得并不用心,过了几年,就差不多全忘记,只记得他讲的笑话了。其实跟学术相关的也还记得一点,比如他说古诗几乎不是由文言写成的;还有《美丽古典》里选录的韩愈《雉带箭》他也曾重点讲过。 我毕业后,很遗憾因为专业不同,跟骆老师几乎没什么接触,虽然天天一块去接小孩,有次他借我的诺基亚打电话,可能是最亲密的接触了。虽然没有请安问好,但老师的书还是要认真读的。 骆老师不拘小节,他上课说过自己想法很多,但懒得去写,难得写一篇,还是给学生帮忙。骆老师文章重在独特的视角和阐释、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彩观点,以及斐然的文采。当然《美丽古典》本就是一本唐诗鉴赏的小册子,有些篇章还发表在《中学生阅读》上,以中学生为受众。这种看似通俗的唐诗鉴赏选本,其实最可看出作者的才情。 骆老师的赏析可以说是以诗解诗,比如对《南陵道中》的“客心”和“红袖”,他有一句绝妙的白话诗般的解读:“世间有无数等待和被等待的人,他们的孤独是相同的。”他那诗一般的语言甚至胜过唐诗原作。《独坐敬亭山》是我曾经不以为然的诗,因为“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完全是很乏味的说明,但骆老师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仍将在世上奔走,但山已把永恒的意味告诉过你”,这是不是李白的原意已不重要了,其现代的意味恐已超越了原意。同样,白居易诗也是出了名的“浅俗”,但骆老师在赏析《钱塘湖春行》“乱花”和“浅草”句时,说白居易用诗人的感觉表现了花草正在生长的气息,等于是用现代诗写出了生命的味道,赋予了这首诗新的韵味。 骆老师不仅善于表现“生长”,而且擅长将生命美好的时刻定格。“那时有一朵花绽开,留在了记忆里”是曾相映红的人面桃花;“独钓寒江雪”的作者“将整个世界凝固在这个固执的姿态上,用它来表达自己的孤傲”……很好地复原了诗歌的画面感。 骆老师的每篇赏析文字都很精短,让人感觉不过瘾,但很多篇的最后一句非常动人,甚至过于动人。如:“读这种诗,人们会想起自己的某个时光。”这是对《题都城南庄》的鉴赏。“李贺说出了他心里的寂寞”和“作此‘赠少年’也是自己对自己的纪念吧”则分别是赏析《马诗》和《赠少年》的最后一句,诗人与自己描摹的对象、描绘的人生情境产生共鸣,而骆老师与诗人产生了共鸣。皇甫松《采莲子》中“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的可爱、美妙片段,骆老师评说的最后一句是:“其实人生恐怕就是有些片段最足珍惜,到了‘结果’之处,却未必佳。”令人不胜唏嘘。《河湟旧卒》本来是一首具有强烈社会意义的诗,但骆老师却在篇章的结尾,从存在的高度,对生命个体表达了同情:“生命常常不是人自己能够把握和支配的东西,有时你只能得到它的一点点残余。” 这些诗作的解读,恐怕都带有骆老师“自身对世态人情的领悟和感慨”,所以他的点评可能也多有对诗歌意境粗暴的肆意拓展,比如他针对李商隐的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说“人生是应该这样被辜负的吗?”人生是应该这样被辜负的吗? 可能有的人不太喜欢这种诗意。《乌衣巷》那一页,不知道被哪个读者批了五个字:美丽的废话。其实骆老师的解读并非全都是感性的,也有相当学理性的剖析。忽又想起当年上课,解读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他从声音的急缓、顺拗出发,讲解诗歌的节奏,非常精彩。《美丽古典》虽然没有收这首《登高》,但收了《蜀相》,首句是“丞相祠堂何处寻”,骆老师评说道:“杜甫住在成都,当然知道诸葛亮的祠堂在哪里。”听了让人忍俊不禁,那这不是诗中的废话嘛?而骆老师则继续解释:“问‘何处寻’乃是诗意的需要,它表达诗人内心对这位名相的向往;两句自问自答,又形成诗意的流动感。这种流动的表达和下面对偶句跳跃的表达构成诗歌节奏上的变化。” 《美丽古典》所选诗作我基本上都读过。汗颜的是,骆老师课上特别提及的《雉带箭》,我竟然课后都没去读过,甚至都没在网上搜一下。骆老师说这首诗是“唐诗中最受后人推崇的篇章之一”,但我真是孤陋寡闻,竟然没在别处见过,这次得见,使我十分震惊。这首诗竟然写的是“人心深处所渴望的杀戮快感”,我原以为这首诗是一曲生命力的赞歌,歌颂被损害、被摧残的生命力在绝望中的不息的抗争。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雉带箭》! 巧得很,骆老师的《美丽古典》与许老师选评新诗的《浪漫现代》是一套,许老师的赏析也很精彩。 骆老师今年夏天退休了,年初的时候,他还参加过我的职称评审。别的评委都不说话,唯独骆老师看着我四十五岁的秃顶,说了一句“还挺年轻的”,然后没投我的票。我也不恨他。 当然“才子”这么俗气的词,两位老师未必喜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