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论六家要旨》首列阴阳家,谓“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1]。这是司马谈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就阴阳家“务为治者”之“顺四时”之功能而言的,主要是指国家要顺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规律组织民户、发展生产、保证国库,这是农业社会的必然选择,是“务为治者”之形而下者,而对“务为治者”之形而上者——政治建设则涉及甚少。从现代史学角度考察,阴阳家对秦朝政治建设如施政方针、权力运作的影响尤其深远,秦朝政治特质与阴阳家的关系密不可分,考察阴阳五行思想与秦朝政治关系是认识秦朝政治不可或缺的方面。这首先要对阴阳五行学派的形成做一个叙述式的说明。[2] 第一节 阴阳五行与五德终始说 在金文中,阴、阳分别作云气蔽日和日光洒射状。从感受上看,阳光给人以温暖,阴冷给人以苦寒。在生产力低下、人依靠自然生存的时代,趋温避寒是人的本能选择,个人生活也好,国家统治也罢,都摆脱不了阴阳关系,因而一个聪明的统治者必须顺应人的本能、遵守自然顺序,按照四时变换施政治民。自然界的阴阳虽然有时序可寻,但往往是变幻莫测的,这又提醒统治者治民要谨慎小心,这是德政与否的体现。在传世文献中,后人看到的阴阳总是和施政当否联系在一起,以阳为尊、为刚、为主、为上……,以阴为卑、为弱、为辅、为下……,最终求得阴阳相合。《诗》《书》《易》《礼记》《左传》等儒家经书如此,子书如《管子》等也是如此,这些学界熟知,无须一一列举。而把阴阳和万物生成联系起来系统叙述的则是《老子》。《老子》第四十二章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的“道”具有本原属性,学界理解大相径庭,这里不去详说,把阴阳和万物构成系统地联系在一起是《老子》的首创。 五行之称,首见于《尚书·甘誓》:“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在传统知识体系中,《尚书·甘誓》是夏书,这里的五行、三正,学者有不同理解,综合而言,这里的“五行”是指五种美德,“三正”是指三种治国方式。对五行属性做出明确解释的是《尚书·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所谓的五行是对自然界五种物质及其属性的说明,和政治人事没有什么联系。生活经验告诉人们,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是一个整体,有矛盾又有统一,木、火、土、金、水之间也是如此,其矛盾双方不断地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于是人们用五行概括自然、人事、社会的各种关系。但是,从《尚书》《老子》《左传》《国语》等文献来看,起码在战国前期,阴阳自阴阳、五行自五行,二者还没有合为一个体系。大约到战国中期,阴阳和五行合一,《管子》书中有《幼官》《四时》《五行》等篇专论阴阳五行事,并拼凑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宇宙图式。但这些都只是机械的排列,没有将阴阳五行思想用来解释人类社会的历史和现实。用阴阳五行说解释历史的变迁,首创五德终始说,谓古往今来的朝代交替都是五德终始的规律使然,则始于驺衍。 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驺衍是齐人,生当战国后期,稍晚于孟子。其时众多学者聚集稷下,宣传各自主张,著书立说,干预人主,驺衍不甘人后,提出五德终始说。《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云: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 从这段记载来看,驺衍著书《主运》《终始》《大圣》十余万言,倾动朝野,名重东方,燕、赵、魏等国待以国宾,燕昭王还执弟子之礼,“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其思想内容,一是提出五德终始说,“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二是把儒者所说的中国扩大为大九州,“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其目的是为了“尚德”:“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这个“尚德”的内涵是“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其方法是“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在当时虽然轰动一方,但是因为其主张过于宏阔,超出了人们的知识范围和实践能力,“初见其术”者,“惧然顾化”,但是结合现实,很快发现“不能行之”。 驺衍的思想主张属于儒家,其五德终始、“大九州”都是阐释儒家的“德治”思想,是为了实现其“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其“大九州说”实际上是对当时各派都主张的统一问题的形象扩展。当时,学者普遍认为中国是天下之中,但是驺衍认为这个天下之中范围有限,实际上天下范围远远超出人们所理解的范围,统一天下不应局限于人们心目中的“华夏”“中国”,应该有更加远大的目光,故而创造了“大九州说”,只要按照自己的主张行事,统一的天下将远远超出人们理解的中国范围。所以,驺衍的政治主张没有什么创新,引起轰动的是他的论证方式,各国国君被他新奇的理论和渊博的知识所倾倒,但是一旦谈到具体的施政措施就不置可否了。从史学的层面考察,驺衍的贡献,是系统解释了黄帝以来“王朝”兴衰的必然性,提出五德终始的历史循环论,为自己的政治主张披上必然的天命外衣。 众所周知,除法家之外,今不如昔是先秦诸子共同的历史观念,而且时代越久远,社会越清明,帝王品德越高尚,形象越完美,三皇高于五帝,五帝胜于三代,并且把自己的主张打扮成圣王之说。但是,有一个问题无法回答:为什么这些圣王的统治没有延续下来?为什么被后继者所取代?驺衍的五德终始说则巧妙地解决了这个矛盾,就是在圣王之上有着天命,天命是按照五德终始的规律运转的;圣王之圣就是发现天命,自觉地按照天命行事,从而获得上天庇佑而有天下,从而把自己主张的“尚德”“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嵌入天命之中,而增强其说服力。 驺衍撰著的《主运》《终始》《大圣》诸书失传,其五德终始的递代过程,《吕氏春秋·有始览·应同》保留了片段: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 天帝不用语言和人交流,而是通过不同寻常的自然现象暗示人间,原来的国运已经到头,要改弦更张,这就是“天必先见祥乎下民”。先知先觉者善于观察,能洞悉自然异象的含义,按照天意行事,最终成就帝王之业,成为一代圣君。黄帝之所以能够一统天下,是因为率先领悟了上天“见大螾大蝼”所暗示的“土气胜”,按土德行事。大禹“见草木秋冬不杀”而行“木德”之政建立夏朝。商汤因“金刃生于水”而行“金德”,取代夏朝而建立商朝。周文王见“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明白商朝金德已衰,火德兴起,行火德之政而兴起于西方,最终有周王朝的大一统。平王东迁,王室衰微,事实已经说明周王室的火德已经终结,“代火者必将水”,水德的具体内容就是驺衍宣传的“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从逻辑上看,驺衍是典型的神学目的论者,立足现实需要,利用五行相胜的自然知识,即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推演出五德终始的理论,朝代兴衰,各有天命,明天命者得天下,主张“尚德”“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就是天命。可惜的是,当时并没有哪一位国君能够接受。 第二节 水德与秦政 历史时常和人开玩笑,本来要走进这一间房的,结果却走进了另一间。驺衍的五德终始说没有对当时的政治产生什么影响,却在死后被秦始皇付诸实践,不过令驺衍想不到的是其“德”的内涵变了。 《史记·封禅书》云:“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这里的秦帝即是秦始皇。“及秦帝而齐人奏之”似乎是秦始皇称帝以后才有齐地学者把驺衍的“终始五德之运”奏上。事实并非如此,《吕氏春秋》已经采以为文,起码在嬴政亲政之前已经有吕不韦的宾客传入秦廷,司马迁不过是从秦始皇采纳该说的角度出发概括叙述而已。 《史记·秦始皇本纪》云: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秦得水德的依据则是秦文公曾经抓到一条黑龙。《史记·封禅书》云: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 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 《封禅书》说的祥瑞是《吕氏春秋》的简写版,文公出猎得黑龙也不会是秦始皇的发明,而是早有人做好了准备;所谓秦得水德,绝非秦始皇个人的发明:一方面是列祖列宗实现“天命”的追求,另一方面是包括博士在内的群臣“集体的智慧”的结晶。这只要对议帝号的过程稍加分析就不难知晓: 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制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3] 这段史料,众所周知,这里要指出的是参与议帝号的人员构成,这就是除了丞相、御史大夫、廷尉等重臣之外,还有博士。按:秦朝博士员额不定,有正式博士和候补的待招博士,总人数起码在七十人以上。博士是官僚的组成部分,职责是议论古今,顾问应对,都是学识渊博之士。这些博士大都来自六国,齐地尤其多,他们聚集朝廷是真心实意为朝廷献策献力,建议改秦王为泰皇,确确实实是认为泰皇是最尊贵的圣明人君,只是没有想到秦王政的目光更为远大,独创了“始皇帝”这个称号。不过,要特别注意的是,对“始皇帝”这个称号,博士们也是发自内心赞同的。这从分封与郡县之争中可以窥见端倪: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4] 其时距离统一已经过去七年,按照秦的廷议制度,这样的争论不止一次。这一次之所以被记载下来,是因为招致了焚诗书、禁私学的后果。周青臣歌颂秦始皇的统一大业恐怕不是一味的阿谀奉承,很可能是发自内心的赞叹。而淳于越则是完全出于巩固秦始皇家天下的考虑。淳于越主张分封的理由虽然打着“师古”的旗号,借鉴的则是实实在在的历史教训。这就是“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郡县制固然有利于权力集中,但是一旦皇帝身边发生不测,后果难以想象,田氏之代齐、六卿之分晋,不可不防,劝秦始皇汲取历史教训。但是,这次劝谏一是不合秦始皇口味,在一片喜庆的“酒会”上讨论这个话题,不免令人扫兴。二是这“田常、六卿之臣”所指为谁?掌握重权的首选是身为丞相的李斯,大庭广众之下要秦始皇采用分封的方式防止田常、六卿之臣,等于说在以李斯为首的朝臣中存在乱臣贼子,李斯当然不能接受!李斯没有就田常、六卿问题直接质问淳于越,而是以西周之亡于分封为由,从集权的角度,谓“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5],提出焚诗书、禁私学。 明白了秦统一以后东方知识分子的政治态度和内心世界,可对五德终始与秦朝政治关系有更为深刻的理解。这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是五德终始说契合了秦人固有的天命观念,为秦人的天命观念提供了新的历史论证。二是驺衍五德终始说所宣传的“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不过是给流行的儒家理论换个包装而已,政治家不接受,普通学者亦未必是之。现实证明,秦始皇没有按照所谓的“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完成统一,说明该政治理论不具有实践性。三是秦的统一说明了秦的施政理念、具体制度的正确性,统治天下、巩固天下,自然以秦的行之有效的方针政策为最高纲领。所以,既然秦得水德,那改度制、易服色、“上法”,就是理所当然的历史选择!也就说,“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云云,是六国士人所认同的。秦始皇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秦政“急法,久者不赦”与“合五德之数”有着深层的逻辑关系。这“水德”也是驺衍“尚德”的实践,只是“德”的内涵变了。明乎此,对秦朝政治的认识就不会局限于汉儒“过秦”之词,以为秦朝短命是法家思想使然。政治之“上法”和“法家思想”是性质不同的两个问题。 [1]《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叙》,第3288页、第3289页。 [2]关于阴阳学派的形成时间和过程,因为对先秦典籍成书时代及其内容的史料价值有争议,故观点不同。参见梁启超:《阴阳五行说之来历》;吕思勉:《辩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栾调甫:《梁任公五行说之商榷》;刘节:《洪范疏证》;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以上诸文,具见《古史辩》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 [3]《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6页。 [4]《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54页 [5]《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55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