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8月的兴城之行,左起依次为艾青夫妇、姜德明、韩作荣、徐刚。 这篇短文的标题,我曾斟酌再三:把自己和师父姜德明并列,是否合适?但它是有故事的。 1975年夏天,我从崇明去上海解放日报农村部送稿,文章需要修改,便住在报社招待所,一个大房间,上下铺。那天,我从编辑部回来,走到宿舍门口时电话铃声响起,周围空无一人,是我在等这个电话,还是这个电话在等我?我接起电话,对方很客气地说:“我找人民日报副刊的姜德明,他住三楼,对不起,请大声点喊。”我便大声喊道:“人民日报姜德明电话!”连喊三声有了应答:“谢谢,来了!”从楼上下来的是个中年男子,穿格子衬衫,头发整齐,方脸,英俊,带着微笑,连声道谢,我递过话筒便进屋坐在床沿上改稿去了。也就是说,是我找的姜德明,大嗓门呼唤的姜德明。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却生成了一串人生故事。缘乎?幸乎? 姜德明接完电话,就找到我,再致谢意,并在床沿上坐下和我聊天。 “你在哪里读书?” “我是北大、清华试点的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在北大读中文系,去年刚毕业。” “你是上海人吗?” “我是崇明人。” “崇明不属于上海吗?” “是的,但历史上崇明隶属江苏——太仓、苏州、南通,崇明人说的是苏州北部方言。” “吴侬软语?” “与现在的苏州话不尽相同,有古汉语韵味,如‘官人’,如‘赤骨律’——光膀子,《朱子语录》引北涧禅师偈曰:‘无位真人赤骨律。’又如‘光辣达’‘光皮滑达’,意指光溜、光滑,赵匡胤咏日出有:‘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一种方言的保存与自然环境相关,苏州是水陆码头,方言在人来人往中变异了,当地北部方言几已无存。但崇明岛四面环水,老一辈把这种方言传承了下来。” 姜德明说:“你在北大听过王力先生的课吧,语言和文字的研究是文学的根本,还有方言和地理环境,崇明岛、崇明方言有意思!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回到县里写通讯报道,有时也写诗和散文。” “发表过吗?发表在哪里?” “《光明日报》《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 老姜忽然想起了什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阳光灿烂照征途》,有你的诗对吗?这是‘文革’以来的第一本诗选集。”他又说:“吴组缃、王力、王瑶、林庚等先生,我是久仰芳名,你由他们亲炙,太幸运了!” 我们越说越投机,不觉已夕阳西下,老姜说:“出去走走如何?”我俩先到福州路的一家广州馆子吃便饭,然后走到外白渡桥凭栏远望。老姜指点着:“这里是鲁迅旧居,这里是宋庆龄旧居。这里是鲁迅公园,园中有蜡梅,冬日雪天,三两好友先瞻仰鲁迅雕像,然后踏雪寻梅,诗人便会有诗。写梅花的诗很多,《千家诗》里就有,你最喜欢哪一首?”“宋卢梅坡的《雪梅》其一:‘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好诗!”姜德明说,“它有诗人才有的奇思妙想,把绝不相干的梅与雪相比,似是量化的‘三分’‘一段’,形象而别出心裁,又与自然环境契合,让人想起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语:‘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国维还说过:‘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不仅诗词,一切文学作品皆然。杨朔的散文《雪浪花》,作者倘没有海的情怀,浪花何来?刘白羽的散文语言风格独特,他总是把抒写的主题置于自然风景中,他有写自然风景的习惯和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作家,是兼有人性和自然力的作家。袁鹰的《井冈翠竹》同样如此。”老姜谈兴渐浓:“有一种写作是相对困难而妙趣横生的,它不受一种学科束缚,是跨越学科写作的,鲁迅就是一例。他有杂文,针砭时弊,也写百草园的花草和虫,他写野草,他写沙漠化和水,已是环境和自然生态学科。周作人也是,他善写花鸟鱼虫。当代汪曾祺亦然,叶永烈也有点这个意思。袁鹰的《井冈翠竹》里既有竹木,又有革命传统,既有深度又有广度。这样的作家很不好做,但是会有难得的广大和美妙。”我听了觉得新鲜又被震撼。 姜德明告诉我,袁鹰是人民日报文艺部的老主任,为人忠厚,喜欢青年文学爱好者,他对编辑的要求是:审读每一份来稿。“版面上要有新面孔”是他常说的一句话。我说,光明日报的杜惠老师约我去过报社,并带我见了郭小川。老姜问:“为什么不到人民日报文艺部走走呢?”我如实相告:“我曾三次携诗稿去王府井,看报社大门如高山仰止,徘徊复徘徊,终于不敢进传达室,怏怏而回!”姜德明拊掌笑道:“没关系,来日方长!” 他又问我:“你去过鲁迅的故居‘老虎尾巴’吗?” “去过。” “有一只提篮,装着鲁迅的日用衣物,就置于先生的床头,有印象吗?” “有。应是三·一八惨案后,鲁迅为逃难所备。” 老姜鼓励我写一写这只提篮,寄给他。 半个月后,《鲁迅的提篮》写成,寄给老姜,一个月后发表。同时接到袁鹰的信,信中有“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鞭策语。姜德明的来信极幽默:“我把一个新面孔交给了袁鹰。” 后来,长诗《鲁迅》需要修改,我几次去京均由姜德明介绍,住在王府井一条胡同里的报社招待所,他还把我带到家里吃饭,由此认识了温和、慈祥的姜太太——周蔼群。袁鹰也来招待所看我,有一天进门便大声说:“徐刚,李季来看你了!”我又惊又喜,《王贵与李香香》的作者就在眼前了!他衣着朴素,脸部轮廓突出,满面笑容。交谈中得知,李季正在筹备《诗刊》复刊,急需人才和合适的诗稿:“听袁鹰说你在修改长诗《鲁迅》,待你改完了我想近水楼台先得诗,也请你到编辑部去一趟。”袁鹰说他们俩是老朋友,交情甚笃:“你就用心修改,若李季看中,复刊后的《诗刊》第一期选用。”李季说:“就是这个意思。”然后是聊天,聊崇明岛,聊我的母亲,聊岛上的沟河芦苇以及农人的精耕细作。“因为地少人多,没有一寸空地、荒地,岛上的农民称种田为种花地。”李季问:“‘种花地’这个词儿有诗意,有来历吗?”我说:“源于农民对劳动生产、播种收获的热爱。五谷杂粮无不开花,与他们相伴一世的是开花结果的土地。” 时光到了1975年11月,袁鹰告诉我:“1976年1月1日副刊正式命名为《战地》,当天人民日报一版头条发毛主席的《重上井冈山》词一组,《战地》要有一篇写井冈山的散文配合,老姜力荐你写。”于是,我匆匆出行,在大雪纷飞中上了井冈山,采访,写作,故地重游,有了《创造春天的人们》,并且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署名前缀:“本报特派记者”。次年春天,姜德明写信说袁鹰近日会到崇明调我至人民日报,又接到袁鹰的电话告诉我日程,几天后我去上海会同刘征泰、赵丽宏与袁鹰共叙,次日坐船到崇明。到崇明后,由我的老朋友陈孝运及夫人周之珂设家宴。边吃边聊,越聊越近,原来袁鹰与陈孝运夫妇,均是由参加上海学生运动转而成为上海地下党,所属条线不同,却都是黄浦江畔转战于黎明前的黑暗中人。袁鹰为看望我母亲,又到乡下我家住了两个晩上,再回县城办理了调动手续。 就这样到了人民日报,在副刊当诗歌编辑。姜德明耳提面命,他和袁鹰也找我谈话,老姜说:“你从一个文学青年成为人民日报编辑,这个转身并不容易,要从点点滴滴做起。一个好编辑首先是编好稿子,但又不仅是编好稿子,还要读古今中外的书,文学的、历史的、地理的、自然的。孔子说读《诗经》可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地上小草、天上羽翼,这是包容天地了。编辑《大地》(《战地》后更名为《大地》),走向大地,观沧海,敢登临,这是好编辑大编辑所追求。”云云。 我在副刊工作了10年,这是我连续工作时间最长、最愉悦的一段时光。我与师父姜德明的交往和友谊持续到他人生的最后。我们有过“老饭桌”,为见面聊天,每隔几个月找个小馆吃顿饭,轮流做东,有袁鹰、姜德明、李希凡、英韬和我,一年后李希凡夫人徐潮“抗议”:“为什么男人吃喝,女人在家?”于是夫人同往。老姜身体尚健时,我们每次相见,一杯清茶洋溢谈兴,老姜谈老友郁飞、黄裳、唐弢等,说得最多的是他的书,旧书、孤本、有孙文签名的书等等。他的藏书仅线装书就以千册计,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书以万本计。他是藏书界公认的唐弢之后的第一人。那些书,是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源流,安放在姜德明的书架上,他不时翻阅、受教,其精神风貌流淌到了他的血液中,造就了他的儒雅博学和谦谦君子的风度。他总是穿蓝布中式上装,头发黑亮,梳得清清楚楚。 在姜德明身边工作10年后,我调至《中国作家》杂志社,中国作协给我一个月的假期,便有了艾青夫妇、姜德明、韩作荣及我和家人的兴城之行。这个暂时被现代化遗忘的小城宁静而古朴,古城墙上及城墙的砖缝里有小花小草,我和老姜凝视时,有渔人经过,说:“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春夏秋都有小花开放,严冬时则变成干草。”“枯草摇曳,四季风景啊!”老姜说,“但它们从不渴求赞美!”我们每天早晚都沿着城墙到海边散步,捡拾贝壳,捡拾大海留下的信物。 我在兴城写了一首小诗,难得留有款识,成为刻骨的记忆: 有人说,脚印是走向明天的标记, 我却宁可说它是我的一个影子; 又一排海浪卷来了, 这里便成了沙与沫的领地; 啊,真的,我是从海里来的 一团鲜嫩而又坚韧的蛋白质; 浪迹半生,瀛洲海客, 今夜月色真好, 大海要跟我一块儿游戏。 落款是:“1985年8月,与艾青、姜德明、韩作荣同游兴城海滨。” 那些贝壳是被人捡走了,还是又回到了大海?大海永恒,沙滩如故,而姜德明先生——我的师父,在今年5月26日于睡梦中驾鹤西去。此时,他正在天上看他爱的大海、花草,山峦大地,他肯定会看到那片沙滩,大海的信物源源不断地被带来。师父,你喜欢贝壳呢,还是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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