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闻一多1920年代尝试新诗格律化的时候,来自贵州的蹇先艾是他的一个跟随者,也是一个诗歌圈子里的同道者。经知心诗友刘梦苇介绍,蹇先艾与闻一多得以认识,随后在京城一个小的诗歌圈子里探讨诗艺,有较为共同的诗学趣味和追求。后来又机缘恰巧两人参与了晨报副刊《诗镌》的筹划、创办、选录稿件等事务,在新诗的“格律化”,围绕“三美”诗学主张上也有共同的语言和追求。研究两人之间的人际交往,以及闻一多对蹇先艾诗歌创作、文学道路的影响,对于认识新诗史上早期的诗人群体似乎有特殊的意义! 一、蹇先艾与闻一多的人生活动轨迹和交集 蹇先艾1906年出生于四川越隽县城,其父当时任越隽知县。蹇先艾的老家是贵州遵义,在当地是一个封建大家族,家族中多人在四川各地任官,属于典型的官僚地主家庭出身。1919年年底,赋闲在家的父亲携蹇先艾北上,将他托付给任职于北洋政府司法部的同父异母的蹇先艾二哥一家。不幸的是,蹇先艾父母在此后不到一年时间内相继去世,对蹇先艾的打击很大,少年蹇先艾逐渐对文学感兴趣。尝试着练习写作,结伴组成文学社团,并参加校内外文艺活动,成为蹇先艾居留北京时的人生选择。在从事文学道路上,作者自述完全得力于读北师大附中时的三位朋友的勉励,即朱大枬、李健吾、程鹤西,在写诗上则是朱大枬督促的结果。[1]前后可记述的事件还有,1921年9月蹇先艾考入北师大附中,1922年12月与同班同学李健吾、朱大枬等成立曦社,1923年春创办不定期刊物《爝火》,此外加入赵景深、焦菊隐、于赓虞等人在天津创办的绿波社。1919年到1937年之间,蹇先艾居留北京,活跃在当时的一个黄金文学圈子里。在文学创作上,1927年出版了小说集《朝雾》。1928年到1937年则是蹇先艾小说创作上的一个高光时刻,这一阶段蹇先艾先后出版了六部小说集。至于诗歌创作方面,则定格在1923年到1930年之间,期间蹇先艾在《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现代评论》《小说月报》等众多刊物上发表新诗五六十首,1933年曾应北新书局李小峰之约,准备将部分发表的诗作一共37首汇编成册出版,诗集的名称为《孤独者之歌》,最终蹇先艾自己认为这是“炒冷饭”,同时也以为诗坛上的新诗创作已取得不少成绩,就这样轻率地放弃出版,留下了很多遗憾。 “七七事变”以后,北京被日本军队占领。同年九月底,蹇先艾从北平逃离出来,辗转回到遵义,后来基本在本省生活。新中国成立后,蹇先艾一直居住生活在贵阳。可以说,在1930年之后,蹇先艾便自动告别了诗歌创作,也基本告别了诗坛。 对比蹇先艾,闻一多的人生经历和诗歌创作有很大的不同。闻一多是湖北浠水人,1899年出生于当地一封建地主家庭。1912年到1922年在清华学校读书,喜欢文学、美术、戏剧等,在诗歌方面写旧诗也写新诗,最早于1920年7月在《清华周刊》发表了第一首新诗《西岸》,此后半年左右时间,闻一多在同一刊物发表六首新诗,同时也开始写新诗评论,在诗坛的影响更大也更早一些。1922年7月自清华学校毕业后赴美留学,闻一多在美国三年主攻美术,也对文学感兴趣。还在留美期间,闻一多于1923年9月经郭沫若介绍在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了诗集《红烛》,所录作品多半是作者在清华学校读书期间所写的新诗。1925年5月回国,闻一多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工作之余闻一多热衷于参加文学活动和新诗创作,譬如和志同道合的青年诗友们一起创办晨报副刊《诗镌》,后来也参加了新月社,编辑过《新月》刊物等。1927年大革命之后,闻一多离开北京,辗转于武汉、南京、青岛等地工作。1932年秋后回到母校清华大学任教,直到1937年“七七”事变后离开北京。1938年初,他参加西南联大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途经湖南、贵州、云南三省,其间在贵州地域达一月之久,对贵州风土人情、山川景物、民族特色等有了更多近距离的接触,蹇先艾定居于贵阳,可惜没有见上面。同年暑假,闻一多来贵阳讲课,两人才有缘见面相逢。1944年闻一多在大后方昆明参加了中国民主同盟,1946年7月15日因参加中国民主同盟的活动而惨遭国民党特务枪杀。 在诗歌创作上,闻一多和蹇先艾一样虽然数量并不太多,但闻一多的成就和水平非蹇氏可比。闻一多1923年出版了诗集《红烛》,1928年出版了诗集《死水》,在诗歌创作与诗论写作两个方面都有精品力作问世,曾一度引领了诗坛的潮流。1930年后诗歌创作大为减少,因为主要在大学任教,转而从事古典文学研究,走上了一条书斋型学者之路。他在1931年1月于《诗刊》发表长诗《奇迹》后,基本上没有写诗了。但在新诗创作的数量、质量上,在诗论和诗学建树上,蹇先艾都是不能与闻一多相提并论的。 以上是蹇先艾和闻一多不同的人生轨迹,在北京因为诗歌结缘,两人有不少交往,颇值得聚焦和回溯。蹇先艾和闻一多最早见面认识,是在闻一多从美国留学归国回到北京之后。闻一多留美归国,在北京谋取职业,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教职。清华学校十年的求学经历,留学欧美三年的求学背景,在诗歌创作上勇于创新的个性化追求,让闻一多很快成为诗坛的主要人物。同是出身于清华的朱湘,与闻一多有一段时间关系亲密,后来不欢而散。在朱湘眼中,在这一群热爱诗歌的小伙伴中“闻君是被视为老大哥的。”[2]蹇先艾1946年的忆念文章中同样这样评价,还包括徐志摩,两位都是“老大哥”。蹇先艾在认识闻一多之前,早已开始了诗歌写作,对闻一多的诗歌、诗论,以及相关情况已有不少耳闻,联系的桥梁是诗歌。早在1921年至1922年之间,蹇先艾有一位堂兄与闻一多是清华学校的同学,通过堂兄之口对闻一多的人与事略有知晓。蹇先艾还看过清华文学社出版的小册子,比如闻一多和梁实秋的《〈冬夜〉〈草儿〉的评论》,比如闻一多在1923年评论郭沫若《女神》的两篇重要诗歌论文,比如闻一多1923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红烛》,诸如此类。两人同处京城虽未谋面,但蹇先艾对闻一多确实神交已久。总体上,闻一多在年龄上年长蹇先艾几岁,在写诗、诗论上也先走一步,成就更为显赫,让蹇先艾成为一个追随者是不言自明的。 在1926年初,蹇先艾和闻一多有了面对面的直接交往。当时蹇先艾因为喜欢写诗,又是北平大学法学院的在校大学生,和爱写诗的学生群体接触自然很多。当时在北平有一个诗歌创作的小圈子,以年轻人居多,比如刘梦苇、沈从文、朱湘、饶孟侃、孙大雨等。蹇先艾因喜欢读诗写诗,最早在报刊上读了刘梦苇的诗而十分敬佩,后来刘梦苇在一篇论文中还称赞了蹇先艾的诗,可以说两人是先有文字之交,彼此有良好的印象。两人在1925年12月因沈从文请客吃饭而在东城见面认识,一旦认识便成为无所不谈的亲密诗友。蹇先艾在文章中这样回忆,刚见面认识当天,“那夜我和你谈的话也不少,大半是关于诗一方面的,中间你有许多主张都同我的理想相合。”“以后我们时常通信谈诗,有时我也到你那里去读你的新作。你对于诗歌的努力和热心,是我从来在朋友中没有看见过的,我尤其感谢你介绍一多子沅孟侃诸君和我相识,因之我创作新诗的兴致比从前更浓了几倍。”[3]蹇先艾因刘梦苇而认识了闻一多,自然进步更显著一些,蹇先艾自然多了向闻一多当面请教的机会。同时两人住处很近,算得上是邻居,闻一多租住地在北京西城西京畿道,原来的房子是蹇先艾堂哥租住过的房子,蹇先艾还在此处住过一段时间。蹇先艾住在西城麻豆腐作坊,两处相距只有一条街,只花五分钟便可到达,串门、聚会实在方便得很。 蹇先艾和闻一多进一步走近,还有一件事便是《诗镌》的创办,为他们一起谈诗论艺创造了有利条件。据蹇先艾回忆是这样的:1925年冬到翌年初,在刘梦苇的提议下,一群年轻诗人准备筹办一个诗刊,因为条件不成熟,准备借报纸的副刊办一个周刊,这便是晨报副刊《诗镌》的来由。诗友们推荐蹇先艾和闻一多同主编《晨报》副刊的徐志摩联系。原因是蹇先艾的叔父和徐志摩的父亲是好朋友,两家有交往,蹇先艾早就认识徐志摩;闻一多和徐志摩也认识,也说得上话。熟人出面自然办事方便许多,经闻一多和蹇先艾面商徐志摩后,徐志摩爽快答应了,此事一下便得以落实,结果是一共出版了11期《诗镌》,时间跨度是1926年4月1日到6月10日。《诗镌》出版的时间虽然不长,期数也不多,但《诗镌》在新诗史上的影响力不可替代,怎样高估也不为过。 蹇先艾和闻一多认识并交往后,在办诗刊的过程中感情不断增进,也成为了诗歌圈子里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诗友。但从后续情况来判断,两人有一些私交但并不十分密切。《诗镌》停刊以后,蹇先艾搬到了舍饭寺的新居,离闻一多的住处远了不少,来往大为减少。而且,1927年以后闻一多离开北京,先后在武汉、南京、青岛等地工作,1932年秋又回到清华大学当教师,遗憾的是这一时期两人都基本上远离了诗歌,便中断了联系。从1932到1937年,中间五年时间两人都在北京,同样也没有见面或联系的记录,可见两人并不亲近,也没有成为真正的无谈不谈的密友。两人虽然曾有相同的爱好,也有共同处事的经历,但交情并不深厚,后续也是如此。比如,蹇先艾偶尔关注闻一多的诗歌,1928年闻一多在上海新月书店出版《死水》,第一时间托上海的朋友寄来一本拜读。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1938年蹇先艾已回到贵州,在贵阳、遵义两地教书糊口,闻一多则是西南联大的教授并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与贵州这片土地有了更多的认知。闻一多1938年两次经过贵阳,第一次是参加“湘黔滇旅行团”,从1938年3月中旬至4月中旬,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贵州境内,在贵阳待了几天,闻一多在清华学校的老同学吴泽霖,接待了闻一多等人,还带他们去游览过黔灵山、甲秀楼等当地名胜。第二次是当年暑假8月份,闻一多因故在贵阳待了一个月,据蹇先艾回忆两人曾相逢畅谈(蹇先艾自己文章有矛盾,并不统一)。蹇先艾后来也想去昆明看望闻一多等朋友,但限于条件没有成行。直到1946年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杀害,蹇先艾第一时间写文章进行了回忆和悼念。 总括起来,蹇先艾和闻一多两人曾有一段激扬文字的美好时光,在诗歌圈子里交往较多,有一些共同的诗歌理想和趣味,值得认真梳理和辨析。 二、蹇先艾与闻一多在诗歌创作上的交往 相比于人际关系的交集,作为青年诗人的蹇先艾和闻一多,在诗歌艺术上的交往当更为重要。蹇先艾和闻一多在诗歌创作上的交往,体现在以下三个阶段中。 第一个阶段是两人认识之初,时间在1926年上半年之内,因为相处在北京,有一个谈诗论艺的小圈子,两人得以交流。相处模式主要是蹇先艾向闻一多学习,闻一多作为引领前者的“老大哥”事实上也给了蹇先艾较多的指导和帮助。闻一多、徐志摩在诗歌上成就大,让蹇先艾更多的是模仿和借鉴。闻一多在诗歌上的成就,已远远超过同龄人,1923年出版《红烛》,后来在当时重要刊物《现代评论》和《大江季刊》等发表了众多的优秀诗作,引起国内文坛的关注和好评。以清华学校的同学、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为主,在闻一多周围已集聚了一些年轻诗人,比如被称为“清华四子”的朱湘、孙大雨、杨世恩等人,常聚在闻一多的身边,一起交流诗艺。朱大枬、蹇先艾等一批新诗爱好者,也加入进来围绕在他们身边。据蹇先艾回忆:“在我学写新诗那两年,我还得到过闻一多和徐志摩的指点,两位名诗人分别把《红烛》和《志摩的诗》赠送我,我把它们作为我写诗的范本。……我对英诗原来一窍不通,在闻、徐的辅导下,才读了拜伦、雪莱、济慈等人的诗选。”[4] 第二个阶段是《诗镌》副刊时期。这一报纸副刊最初拟采取轮流主编的制度,事实上没有完全这样做,第一、二期是徐志摩编辑,第三、四期是闻一多编辑,第五期是饶孟侃编辑,后面数期仍然是徐志摩主事。“预料《诗刊》之刊行已为新诗辟一第二纪元”[5]的闻一多,《诗镌》承载了他和蹇先艾许多共同的记忆。“在《诗镌》同人中,我和朱大枬的年龄最小,都是二十岁;学诗刚刚发蒙,写出的东西只能说是小小的萌芽。我们两个都是以学生自居的,实际上我也是正在大学读书的学生。我们既把一多当作益友,又把他当作良师。《诗镌》同人对一多都相当敬爱,在创作技巧上或多或少地也受了他一些影响,连年事稍长,写诗像行云流水的徐志摩,也不例外。”[6]在《诗镌》选录稿件的聚会上,在审阅稿件和取舍时,闻一多对蹇先艾等诗友的习作要求都很严格,又往往以巨大热情予以鼓励。在蹇先艾的回忆中有这样的画面:闻一多在审读诗稿的会上,或者直言判断哪一首是好诗,或者鼓励诗友们不要怕失败,写得不好的建议暂不要发表,而是拿回去推敲一番再说……。可见,闻一多在《诗镌》创办时所起到的作用是主要的、引领性的。在总共11期(号)的《诗镌》上,蹇先艾发表了诗作《回去!》(1号),《江上》(3号),《寄韵》(4号),《老槐吟》(5号),《一片红叶》(6号),《春晓》(9号),《雨晨游龙潭》(11号)。《诗镌》阶段是蹇先艾认真写诗的时期,并且贯穿了这一副刊的始终。蹇先艾和徐志摩关系也较为密切,自己写作勤奋,在此前后也在《晨报副刊》上刊发过不少诗歌、散文、评论和小说等。践行新诗格律化主张,认真推敲诗的音节,蹇先艾算得上是一名同道中人。遗憾的是蹇先艾尝试走新诗格律化道路,认同闻一多主张的诗歌“三美”并不坚决,到底还是没有走通,始终有所怀疑。1930年后蹇先艾放弃了写诗,事后他自己有一个夫子自道:“归纳起来,我不再写新诗的原因有三:一是我发觉我根本没有写诗的才能;二是摸索了几年,我决定不了写新诗到底应当采取什么体裁,也就是说,并没有找到途径;三是‘五四’中期和我一起写诗的师友已经凋谢殆尽了。”[7] 第三个阶段是蹇先艾在1945年主编《贵州日报》的“新垒”副刊时期。《贵州日报》聘请在贵州大学中文系工作的蹇先艾来主持副刊,副刊初办时来稿太少,好稿尤其缺乏,蹇先艾想起在大后方重庆、昆明的文朋诗友,先后发出大量信件去求援。茅盾、巴金、沈从文、李健吾、沙汀、艾芜、端木蕻良、熊佛西、李广田、陈敬容、彭燕郊、靳以等人都在《新垒》副刊发表过作品,都是蹇先艾去信约稿的缘故。可惜“新垒”副刊上没有刊出过闻一多本人的文章。在《新垒》副刊上,主编蹇先艾以“赵休宁”的笔名写了一组以“叹逝”为副题的系列文章,主题是怀人忆旧,此组文章一共十篇,分别回忆了徐志摩、朱湘、朱大枬、石评梅、胡也频、庐隐、刘梦苇、闻一多、夏丏尊等人。这一些人都是已去世的文坛故人,以蹇先艾20年代在北京从事诗歌创作的小伙伴为主。这些史料文字,虽然是公开发表,但大多已消失在故纸堆中,相当了当代文学中的私人性史料。其中,《记诗人闻一多——叹逝之九》[8]一文发表于1946年7月29日,在闻一多遇害不到半个月之后就第一时间写完并及时刊登出来,应该是悼念闻一多比较早的作品。“由于话语立场的私人化,这些私人性文学史料中的许多文字表达的只是叙述者的一己之见,并不可避免地打上特定时代的烙印”。[9]蹇先艾的回忆文章,虽然是“叙述者的一己之见”,但真实、生动,因没有过滤过而具有特殊的史料价值。可资比较的如外国友人罗伯特·白英对闻一多的回忆和评价,称闻一多是“伟大的学者”“最受欢迎的教授”“觉醒的中国”的探索者。[10]罗伯特·白英对西南联大的闻一多来往甚密,这一评价也自有其价值。蹇先艾的文章显然带有一定的时空距离,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蹇先艾在《记诗人闻一多——叹逝之九》一文中,从闻一多被刺身亡开始写起,回忆了以前一起共事的场景,对闻一多的诗歌创作分为三个时期,逐一分析了每个时期的特色和局限。对闻一多的形象、个性、追求也有所涉及。比如闻一多的日常形象:“不大修边幅,头发蓄得很长,永远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衫,有时套上一件油渍的青色马褂。”又比如诗歌创作及作品评价:“他是《诗刊》最有力的分子,大家常常称道他的杰作《死水》与《春光》”,“非常注重格律,尤刻意于文字的雕琢。”“不过我们常常也这样批评说:‘一多的诗是成熟了,但是太重意□,且锤炼过甚,恐怕不能多产。这是一条窄路。’”“作品写得真少,然而写得真认真。”“最有名的,也最令人感动的是那首《发现》。”对于闻一多诗歌创作的三个时期,蹇先艾是分为红烛时期、爱国诗时期和死水时期。闻一多在昆明于1946年7月15日被杀害,居于贵阳的蹇先艾在7月17日就写了此文,对反动当局的愤恨也是溢于言表的:“唉!一多死得是多么地可惜!□□□凶手刺杀一位文人,又是多么地愚笨与可笑啊!” 值得补充的是,1979年蹇先艾写了《忆闻一多同志》一文,纪念闻一多诞辰八十周年,此文后来收录进入三联书店出版的《闻一多纪念文集》。比较这两篇文章,区别之处还是明显的。在《记诗人闻一多——叹逝之九》中,作者对闻一多有赞扬也有贬抑,性质类似周作人对林纾及其翻译小说的矛盾评价,即两人之间存在“微妙的关系”,有“矛盾评价和摇摆反复”[11]的特点。《忆闻一多同志》贬抑的语气则完全消失了。“并不是所有历史的书写都是真实的、无所怀疑的。从专业角度看都会存在对人物评价、事实厘定的不同意见的争论。”“历史的书写容易表现为历史书写者的话语权。”[12]诚然,即使是同一位历史的书写者,也因为时代、背景、语境、地位等不同而有所歧异,“话语权”的表现方式也并不雷同。 总之,从文字之交开始,以文字之交结束。在诗歌创作上,两人的交集也算得上是坦诚相待、不分彼此。 三、格律与语言:两人诗学上的多维比较 1920年代中期闻一多、徐志摩因为主张新诗格律化,引领了诗坛一时之潮流。蹇先艾耳濡目染,自然也有较多相近之处。蹇先艾尝试新格律诗的创作,遵循闻一多提出的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这一主张,在自己的新诗尝试中加以认真探索。在新诗格律化的道路上,相比之下蹇先艾较多地肯定了刘梦苇的功绩,刘梦苇作为新诗形式主义的先行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得到新诗史充分的肯定,但在当时的小圈子内却有多人对他有较高的评价。这一评价也包括蹇先艾对刘梦苇的看法在内,原因似乎在于蹇先艾的经历和刘梦苇相似,两人是知音也是密友,都失去父母成为孤儿,两人关系也十分融洽,于蹇先艾而言,其亲近程度在闻一多之上。刘梦苇因病去世很早,诗集《孤鸿》也阴差阳错没有出版问世,在新格律诗方面没有充分展开的机会便萎谢了。在诗歌内容方面,蹇先艾反复书写的是孤独者之歌,虽然也写民众疾苦、写百姓悲苦命运、写人生无常,但侧重于个人的爱情、青春、愁苦之类。正可谓整个基调“偏重于个人忧郁、感伤情绪的抒发。”[13]这些元素在刘梦苇的诗歌中也不难发现同样的类同化现象。 蹇先艾的诗歌作品语言较为单一,变化性不大。相比之下,闻一多的诗歌语言是变化丰富的且有理论支撑的,经历了“四原素”语言阶段、“杂语”式语言阶段和“鼓点”式语言阶段[14]。因此,比较蹇先艾和闻一多诗歌的格律和语言,必须在以上背景下进行整体观照,才能从细的方面进行具体呈现。 (一)重视新诗的外在形式、格调。蹇先艾在创作新诗时,对外在形式、建筑美式的格律化比较看重。仅以他们共同的园地《晨报副刊·诗镌》为例子,此副刊一共出版11期。在徐志摩草拟的发刊词——《诗刊弁言》之中,就大胆宣称“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作一件认真事情做”。闻一多在此副刊还发表了《诗的格律》,提出“三美”主张并予以反复尝试。《诗镌》停刊后,徐志摩总结时称“同人中最卖力气的要首推饶孟侃和闻一多两位”。在《诗镌》刊行的前后,蹇先艾的诗作基本也是如此,个别诗作像闻一多的《死水》一样,整整齐齐,完全是豆腐干式的诗作。譬如代表作品《孤独者之歌》,一共五节,每节四句,押韵、整齐。《回去!》一共六节,每节四句,每行字数基本相同,偶句押韵。《江上》一共六节,押韵方式是AABB形式。《寄韵》一共四节,每节六行,每一节都是参差排列,整体上对仗工整,也讲究押韵。《老槐吟》《一片红叶》《春晓》《雨晨游龙潭》等一大批诗作,基本都是以格律化的模式出现。 (二)重视诗的音乐性,这一方面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展开。第一,结合闻一多的音乐的美,集中在音节的种种试验上。饶孟侃也有《新诗的音节》《再论新诗的音节》等文,可见当时的风气。在蹇先艾看来,理想的新诗除了要有想象、情感之外,“第三应当看诗的表现方面格调好不好,音节调协不调协,可不可以拿在口里高声诵吟?用字是臻于美丽的境界与否?用字对诗比小说还要重要。”[15]第二,在《诗镌》刊行之时,遵循口语为上的原则也较为典型,包括方言入诗的尝试,方言入诗包括土白入诗、土音入韵等。“与‘戏剧独白’往往伴随的‘土白入诗’,也活化了新诗的语言,提供了一条锤炼口语节奏的路径。”[16]《诗镌》上曾刊出了饶孟侃的诗话,题目是《新诗话·土白入诗》,主张土白入诗,认为土白诗大有前途,号召大家尝试。而且,饶孟侃认为新诗的语言用土白去写是最难做的,他举的例子是徐志摩的硖石土白诗《一条金色的光痕》,闻一多用北平土白写的《天安门》。也许是圈子中诗友的影响,蹇先艾也用遵义土白来尝试过,《回去!》这一诗的题目下注明为遵义土白,也算是蹇先艾的跟风现象。《回去!》一诗一共六节,每节四行,夹杂了很多土白词汇。比如第一、二节诗中,便标注了八个方言词汇的“注释”,形成一种副文本现象。 (三)其他诗歌创作方面。蹇先艾和闻一多的交往时间并不太长,受到了不少影响与启示,但似乎并不具有持续性。虽然蹇先艾诗歌创作时间有数年之久,公开发表的诗作也不少,但一直有所游离。从诗歌创作主要倾向来看,蹇先艾在形式上还是主张走较为灵活的道路,并没有严格遵循豆腐干式的“建筑美”风格。在“音乐美”方面,也讲究押韵,押韵方式较多,并不拘泥某一固定格式。形象地说,他对刘梦苇、徐志摩的诗歌格律化主张要亲近一些,对闻一多严谨的格律化主张则有所疏离。仅仅以刘梦苇对蹇先艾的影响而言,蹇先艾记忆深处仍是读了刘梦苇公开发表的诗作如《吻之三部曲》《铁道行》等的美好印象,在诗歌理想、诗学主张上也有很多相合之处。刘梦苇去世20年之后,蹇先艾在回忆文章中仍然十分推崇刘梦苇的诗,认为刘梦苇在诗歌上的天才“远在当时诗刊的那班朋友之上”,并认为“闻一多太雕琢”,[17]从中可见窥见蹇先艾的诗学判断与优劣比较。研究马克思主义原著的学者认为,理解马克思主义“自然历史”概念,需要将“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与‘历史唯物主义活的实践’有机统筹,赋予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具体的史料和现实的情境”,[18]这样才能真正发挥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威力。同理,回到文学历史的情境,回到具体的文本,在1940年代的蹇先艾心目中,竟是这样一幅与后来语境下有很大不同的历史画面,这一历史画面不只是人际交往,不只是褒贬不一的判断,而是接近原生态的一种客观存在。 结语 平行比较蹇先艾与闻一多的人生经历和诗歌创作,显然是站在蹇先艾这一角度来立论。闻一多是《红烛》《死水》的作者,在新诗史上的名声和成就明显超过蹇先艾,其高度不是后者所能达到的。闻一多的诗歌以爱国主义著称,诗的内容厚重,“三美”主张一以贯之,诗歌风格也有压实之感。蹇先艾的诗歌蕴藏着小我的哀怨,是个人化的私语,在内容与形式上也有不太吻合之处。不过,在人生经历和诗歌创作上,他们两人都有不少交集,其交往、情怀都值得我们认真地记上一笔。特别是记录两人交往中的原始史料,也提供了某种不一样的声音,同样值得参照和思考。 [本文系“贵州师范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重大科研项目培育项目”研究成果。] 注释: [1]蹇先艾:《我对于文学是怎样发生兴趣的》,《蹇先艾文集》(第三卷),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68-271页。 [2]朱湘:《闻君一多的诗》,许毓峰等编:《闻一多研究资料》,北岳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527页。 [3]蹇先艾:《吊一位薄命诗人》,《晨报副刊》1926年8月27日。 [4]蹇先艾:《我与新诗——“五四”琐忆之三》,宋贤邦、王华介编:《蹇先艾、廖公弦研究合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8页。 [5]闻一多:《致梁实秋、熊佛西》,《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3页。 [6]蹇先艾:《忆闻一多同志》,许毓峰等编:《闻一多研究资料》,北岳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77-178页。 [7]蹇先艾:《我与新诗——“五四”琐忆之三》,宋贤邦、王华介编:《蹇先艾、廖公弦研究合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0页。 [8]蹇先艾(发表时署笔名赵休宁):《记诗人闻一多——叹逝之九》,《贵州日报·新垒》1946年7月29日。 [9]吴秀明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问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第83页。 [10]汪云霞:《论罗伯特·白英的闻一多书写》,《江汉论坛》2021年第11期。 [11]管新福:《赞扬与贬抑:周作人对林纾及其翻译小说的矛盾评价》,《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12]陈先达:《历史与历史的书写》,《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13]王刚、曾祥铣:《黔北20世纪文学史》,贵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页。 [14]肖学周:《试论闻一多的诗学语言观念及其发展轨迹》,《文学评论》2013年第1期。 [15]蹇先艾:《文艺的欣赏谈》,《晨报副刊》1927年5月28日。 [16]姜涛:《被历史的钢针碰响:“三一八”、闻一多与〈诗镌〉的创立》,《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 [17]蹇先艾(发表时署笔名赵休宁):《孤鸿刘梦苇——叹逝之七》,《贵州日报·新垒》1945年10月2日。 [18]包大为、田重:《马克思的自然历史概念:文本厘定与当代意涵》,《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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