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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记忆与政治话语的变迁(5)


    至于学术界,这一场被许多人视为禁区的大饥荒,大体上也是从1980年代开始,就已经成为学者们在一定范围内公开探索的重大课题了,近年来更是成为学术界的一大热点。1986年蒋正华在《西安交通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发表了题为《中国人口动态估计的方法和结果》的学术论文,推算出大跃进期间中国非正常死之人数约为1700万人(1697万人),并于1986年8月在哈尔滨举行的“人口死亡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获得与会者好评。我国著名地震社会学专家王子平先生,更在1989年出版的《乡村三十年——凤阳农村社会经济发展实录(1949-1983)》(王耕今、杨勋、王子平等编,农村读物出版社)一书中,披露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地发生的令人震惊的“人相食”事件。这是他1980年代初在安徽凤阳农村调查时从政府调阅的档案中了解到的。此书从成稿到最后出版,历时八年之久,也颇多坎坷,毕竟还是公诸于世了。(王子平著:《创造幸运——我的心灵史》,花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60-265页)此后发表的很多较有分量的论文,如金辉《“三年自然灾害”备忘录》(1993年)、李成瑞《“大跃进”引起的人口变动》(1997年)、陈东林《“三年自然灾害”与“大跃进”——“天灾”、“人祸”关系的计量历史考察》(2000年)、王维洛《天问——“三年自然灾害”》(2001年)、周飞舟《“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国省级政府对灾荒的反应和救助研究》(2003年)、曹树基《1959-1961年中国的人口死亡及其成因》(2005年)、孙经先《关于我国20世纪60年代人口变动问题的研究》(2011年)等,则发表于大陆出版的在国内外公开发行的高端学术杂志之上,如《当代中国研究》、《中共党史研究》、《中国人口科学》、《社会学研究》以及《马克思主义研究》等等。武文军在书中一方面批评“全国大多数省市和县基本回避三年困难的真相”,指出其所查阅的近百部志书,“对1958年浮夸风记载略为详实,而对六十年代的饥饿和死亡几乎避而不谈,或用‘严重后果’的字眼予以虚晃”,另一方面也承认,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出现了暴露六十年代大饥荒真相的作品,特别是一些党史大事记能坚持实事求是的方针,能较真实地分析三年困难时期的严重问题,也产生了一些深刻分析六十年代大灾难的优秀读物,如《刘少奇在1961年》就是一本坚持真理,认真总结历史经验的好作品”(该书第181-182页)。
    该书所引用的著作,还有《彭德怀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周恩来总理生涯》(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等等。该书未曾引用或其后出版的著作更多,如凌志军著《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国的兴起和失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傅上伦等著《告别饥饿——一部尘封十八年的书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王梦初《“大跃进”亲历记》(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兹不枚举。此外还有很多文学作品,如王智量《饥饿的山村——大饥荒年代的苦难家国史》(1995年第一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再版)、刘庆帮《平原上的歌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此外还有杨显惠的“命运三部曲”《夹边沟记事》(2002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2008年由花城出版社重版)、《定西孤儿院纪事-大饥荒绝境下的苦难与爱》(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和《甘南纪事》(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尤其是最近拍摄的电影《周恩来的四个昼夜》,则是艺术界的朋友对此一问题进行反思的力作。新近面世的杨松林《总要有人说出真相——关于“饿死三千万”》(南海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更是大陆第一部向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公开进行质疑的大部头作品。该书依据孙经先教授的研究,不仅对国外学者的高估值提出挑战,也不认可政府公布的较低水平的数据,而是将死亡人数缩减为四五百万左右,至于在户籍上死亡的其余1000多万人,则可能是逃荒漏登之人。作为一家之言,作者显然还需要更加坚实的资料基础、数据辨析和制度梳理,也需要更加规范的学术表达,但这一著作出版本身,即表明各种不同立场、不同观点的学者,最终还是可以汇聚一处共同讨论了。
    由此可见,在对大饥荒的研究过程中,官民之间所谓的对立固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至今仍有剑拔弩张之势,但是通过其中逐步展开的学术对话,我们同样也应看到两者之间渐而达成的一致性,这就是对灾难历史的反思精神与负责态度。这种反思,恰恰是1978年以来中国改革开放政策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所结出的硕果之一。随着大饥荒真相的不断披露和愈益清晰化,这一社会记忆过程本身,不仅不会撼动执政者的合法性,反而应该变成此种合法性的有力证据。毕竟那样的饥荒是一个特定时代的灾难,它并不能否定建国以后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业已取得的成就。国外一位学者说得好,历史上,不管是什么样政权,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合法性,合法性总是建立在不断变动着的政策调整和政治适应过程之中。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人类对于历史的记忆,更主要的内容恰恰又都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避之唯恐不及的种种“天灾”、“人祸”,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和目的,对其进行淡化、抑制甚或删除、消抹,往往只能收效于一时,它们总会找到适当的话语形式或蛛丝马迹,留存于天地之间。对于受害者而言,任何灾难都是一场浩劫,可对于后来者而言,对灾难的记忆,则永远是人类文明进程中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也是人类防灾减灾的强大动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任何针对灾难记忆的遮蔽行为,都是灾难本身的一种延伸,而且也会成为这种灾难记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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