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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不回家过年:《中国新闻周刊》特稿(3)


    漫长的临时生活
    “我们都成了‘搁置’的人。”梁鸿说,“生活在别处。”人们背井离乡后,就成了“搁置”的人,漫长的临时生活。
    梁鸿的表姐夫现在北京南城一家汽修厂里做工。梁鸿那天去看他,走进他的宿舍,一个5平方米的小屋,砖头垒起来的床,旁边放着一块案板,上面放着包包菜,一碗面条。
    “整个房间特别简陋,特别暂时,特别寒酸。”梁鸿说,当时她问,你为啥不买个电视,一天忙下来,也好有个放松。
    他说,我一天忙到晚,回家吃完饭,洗个脚,就倒在床上,听听收音机,就睡了,一早起来,洗把脸又出去干活了。在这个屋子里,他住了7年,很少回梁庄。
    “没有一点温暖感觉。”梁鸿说,其实这个表姐夫觉得,自己不过暂时住在北京,赚个钱,总有一天挣够了钱就回家。
    但这需要漫长的等待,很可能,一辈子都在“临时”和“暂住”中消耗掉了。
    “暂住证的提法很可怕。”梁鸿说,这意味着人的精神没有着落:临时住在远离故乡的大城市,但故乡又难以回去,“我们就成了夹缝中人,游离的人。”
    梁鸿打算回家过年,更主要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观察。但她也觉得,过年的气氛确实大不如前,年轻人多不回家,满眼都是老人,缩着衣袖坐在家里。
    “回家的路很远,路费也贵,票也难买,这都是客观因素。另一个原因就是,回家也没意思,大家都不在家,很多兄弟,七八年都没有见过面。乡村确实在萧条,没有办法。”梁鸿说。
    我们都没有了故乡
    王娟(化名)的故乡在连云港,江苏北面一个临海的小城市。大学毕业后,她到南京工作,省会的生活,忙碌而繁华。有一天她觉得很累,打算回乡,回去的路上,脑子里勾画出很多美好的图景,但真正到了家,一股巨大的不适应感觉扑面而来。
    没有夜生活。天黑拉灯就睡觉。时间像被擀面杖碾过一遍,又细又长,很难熬。“也没有半夜从酒吧出来邂逅帅哥的机会了。”她调侃道,就像电影《孔雀》中的那种没有希望的落寞的小县城。
    她才发现,自己更适应省会的生活,喧嚣、忙碌、劳累,还有一样故乡看不见的东西——机会和希望。
    李慧是四川人,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一家传媒公司,成为家乡人眼中羡慕的白领。然而,再回到故乡那样的小城市,她发现那套行为规则和人际关系,她早已陌生,而久别的留在故乡的旧时挚友,也不再有共同话题,当她有意无意地在老友聚会的饭桌上说起朝鲜的落后,金正日去世时,总不免引起一阵冷场。
    “他跟咱们有啥子关系嘛。”没人对此感兴趣。李慧说,“故乡与外界很远,我和故乡也很远。”
    专栏作家十年砍柴前不久写了一本回忆故乡的书,《进城走了18年》。他在书的封面上写了一段话:“岁月偷走了青春,记忆依旧年轻,离乡路上的那些风景,是永远消逝的耕读文明。”
    十年砍柴是湖南人,本名李勇,18岁负笈北上,至今22年。
    李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自己大概每年要回去一次故乡,有时还一年回去好几次。多数并不是春节,而是利用公差顺道看看父母。
    “我们三兄弟都定居在外省,只有姐姐姐夫一家在老家湖南陪着父母,父母也不愿意离开故土跟着儿子们度过晚年,他们坚信只有终点停在故乡、停在老宅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他最近一次回去,是2011年清明,哥哥也回来了,弟弟因为距离更远没有回。他们去爷爷、奶奶的坟上挂青——将纸幡插在坟头上,将坟头上长了一年的荆棘茅草割干净。
    李勇说,“一提起故乡,我首先想到的是村门口的一眼井。”他对这口井记忆最深,它不仅是全村二十户人畜最重要的水源,而且也是全村最重要的公共财产,在祠堂、族谱被迫消逝的数十年里,它是维系村里人的精神纽带。
    这口井离他家有三十级陡峭的台阶,兄弟姐妹品尝农家生存之苦,也是从这口井开始;对于李勇来说,关于这口井的记忆还和爷爷的死联系在一起。
    读五年级的时候,爷爷患脑溢血去世了。“我妈和我婶子按照当地的风俗,拿着纸钱,到井边点燃,然后大哭。”这叫“买井水”,告知井神,某个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不再喝这口井的水,感谢井水滋养了他的一生。
    “后来我在想,这种仪式还有一个功能是告知,家逢丧事,不可能一家一户告知,请帮忙。井边一哭,这个消息传出来了……”
    李勇每次回去,都会听父母讲哪位爷爷或叔辈又走了,村里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孩子们,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
    “他们父亲,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一代人,多数在外打工。”李勇说,整个村落,已不复是一个生态完整、充满活力的系统,而是残缺的、停滞的,安静得可怕。连牛羊的叫声都少了,童年时最常见的“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景象很难见到了。
    然而最令他感到无法忍受的是,这次回乡,他发现村口的这眼井也几乎废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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