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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利慧]从“自然语境”到“实际语境”——反思民俗学的田野作业追求


    在所谓“自然状态”下进行田野考察曾经是并且至今依然是许多民族志工作者的理想之一。正如美国民俗学家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所指出的:“在追求某一民俗形式的所谓自然语境方面,民俗学家们显示了顽强不懈的动力”。[1]为了追求所谓“自然语境”(natural context),以便了解在不被民俗学家打扰的“自然状态”下民俗存在和表演的状貌,一些人会使用各种方法,努力使研究者“隐蔽”起来,以便使观察和访谈不影响或者尽可能少影响被研究对象的“正常”表演。
    笔者对自然语境及其相关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始于十多年前自己在田野作业中的类似追求经历以及由此产生的学术研究上的困扰(详见下文)。从那以后,我不时看到或听到一些同行在田野经验交流中,谈到“如何争取在自然状态下成功地进行田野调查”,我所在的北师大民俗学专业的研究生们在论文开题和田野工作汇报时,也经常自我批评说“由于我的出现(或其他学者、记者的出现)影响了正常的表演,所以这次调查不是在自然状态下进行的,因而不太客观、真实。”近年来,受到后现代思潮、反思人类学(Reflexive Anthropology)以及表演理论(Performance Theory)等的影响,我开始日益深入地思考自然语境的寻求中牵涉的理论和学术伦理问题,具体地说,我开始思考如下这些问题:在自然语境下进行田野作业是否真的可能?人们为什么要竭力寻求自然语境?自然语境是否应当成为当今民族志工作者田野研究中自觉追求的唯一目标?
    本文将对有关“自然语境”的学术论述和一些案例进行简略梳理,[2]并从“反思”(reflection)的立场出发,对寻求“自然语境”做法中存在的理论和伦理问题进行探究和反省。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期望引起广大同仁和专业研究生对此问题的自觉意识,呼吁对“实际语境”(actual context)的关注,从而将民俗学田野作业以及有关理论的探讨进一步推向深入;二则是对吕微近来提出的“反思的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呼应,同时本文力图结合民俗学田野作业的具体理论和伦理问题,对吕文比较偏于宏观的论述做进一步的阐发。[3]
    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范围内,美国民俗学家有关自然语境的讨论较多。1964年,在美国民俗学开始在大学里正式授予该专业博士学位、并拥有独立的系级建制不久,美国民俗学家肯尼思•苟斯汀(Kenneth Goldstein)的博士学位论文、也是美国第一部阐述民俗学田野工作的专书《民俗学田野工作者指南》出版了。该书首次对民俗调查中的自然语境进行了阐述,还提出了“诱导的自然语境”(induced natural context)的概念,并指出了诱导和制造自然语境的几种技巧。[4]
    在此之后,有关自然语境的表述越来越多地见诸于民俗学者的论述中。一本在20世纪70年代出版、但至今仍然被一再重印而且广泛用作美国民俗学、口述史专业田野作业重要参考书目的《用录音机做访谈——民俗学与口述史田野工作者手册》一书的作者爱德华•艾夫斯(Edward D. Ives)在书中,也引用了苟斯汀的观点,指出了在自然语境下进行田野调查的优越之处,以及自然语境包含的3个标准(criteria):1、在自然语境中,歌谣和故事是由通常演述它们的表演者来表演的;2、观众是通常观看这些表演的人;3、表演的时间和地点也是通常举行这些表演的时间和地点。[5]除此而外的其他语境都是“人为语境”(artificial context)。那么,如何才能营造自然语境呢?艾夫斯举例说:比如你在调查儿童游戏时,最好的办法是你花时间,选择有利位置,坐在一边观察孩子们游戏,使你的出现不要打扰或者妨碍他们的游戏。这样你就能够在“完全自然的语境中”观察到游戏了。而如果你把自己置于显而易见的位置(比如站在他们旁边,或者拿着录音机、照相机,或者做笔记),那么你的出现就几乎一定会干扰他们的游戏,自然语境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人为语境了。如果你完全离开游戏地点,而去访谈孩子们他们刚才玩的是什么游戏,那你更是在人为语境当中进行调查;要是你再去询问成年人他们孩提时代玩的那些游戏,那你就走得更远了。[6]
    由此可见,所谓“自然语境”是指:由惯常的表演者,在惯常的时间和地点,为惯常的观众进行表演。而如果田野工作者以“调查者”的身份拿着录音机和摄像机出现在表演者和观众的面前,就破坏了自然语境。对在场的表演者和观众进行访谈(而不只是观察),就已经不是在自然语境下的调查了,如果离开民俗表演的现场和惯常的表演者而进行访谈,就更谈不上自然语境了。
    不少民俗学家以及相邻学科的学者都认为:田野工作最好是在自然语境下进行。艾夫斯明确地说“最理想的,当然是在自然语境下研究民俗。”[7]美国著名民俗学家、印地安纳大学“杰出教授”琳达•戴格(Linda Dégh)在其代表作之一的《故事与社会:一个匈牙利农民社区中的故事讲述》一书中,也非常强调自然语境的重要性。“如何找到一种方法,以尽可能在没有受到干扰的(undisturbed)情况下观察故事的创造,这对研究者是一个挑战。观察应当在不损害讲述人表演的自然进展以及观众的欣赏的情形下进行,应当不干扰讲述人与听众的合作。”[8]“理想的情形是,(故事的)搜集者应当观察自然的背景,不为人察觉地(unobserved)参与到故事的讲述会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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