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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李莉]艺术田野工作方法中的文化思考——以长角苗人的艺术考察为例(6)


    4、“弥拉”:在少数民族地区考察,巫术总是最重要的研究对象之一,而弥拉就是当地的巫师,是当地重要的能通灵的人。在长角苗人的文化中,鬼是非常重要的概念,人生病了是因为有鬼在作祟,人运气不好或遇上了什么意外,也是因为遇到了鬼。而且在他们的生活中无时不在与祖先沟通,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与这些看不见的祖先及鬼魂有关系,但人不能直接与这些祖先及鬼魂沟通和打交道,这一切都有赖于弥拉。因此,弥拉就成为他们生活中的重要人物,一切有关与祖先和鬼魂方面的知识,都是来自于弥拉,一切解释不了的神秘事物,包括所作的梦的征兆,都要靠弥拉来解释。而弥拉与祖先和鬼魂打交道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唱歌和念咒语。
    在这样的社区中,艺术同文化的各个层面,紧密相连,社区中的人们不仅是农民、艺术家、手艺人,还是活动在不同文化层面的拥有不同权利的文化人。如果说,“文化”是指一种认知系统,即一系列被纳入相互连结的有较高度秩序的网络 结构中的关于自然、人和社会的“命题”,这些命题既是描述性的,又是规范性的话,那么艺术是属于描述性的社会命题,而道德则是属于规范性的社会命题,同时规范性的社会命题要靠描述性的社会命题来解释和来说明。
    这些命题是在社会群体的历史经历中形成的,而作为一种社会遗产,是社会行动者通过各种社会传导过程中获得的,而不是由个人的经历构成的。社会命题被编成集体的而非个人的符号。因此,这些命题存在于社会群体的集体表征中,而这种表征又往往是通过艺术来表达的。歌、散文诗及咒语就是其中最重要的表征方式。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在长角苗文化的精神层面和制度层面中的文化人基本都是男性,他们是群体文化中主导者,这些人都是用歌来表达他们集体的文化。
    在研究中,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群体的文化,但在具体考察的过程中,我们所面对的是众多不同有灵魂有性格的个体,是他们的表述,他们的歌唱甚至表演、示范和制作让我们逐步完整的理解了他们的文化图式和他们个人在这文化图式中的位置。同时那些擅唱歌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嗓音好,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寨子里有地位,有某种权力的人。如果我们仅仅把他们理解成寨子里会唱歌的艺人,那么我们就没有读懂他们的文化,这是在考察时要切记的。
    长角苗人唱歌是有场所和有场合的,大都是在一些人生仪礼活动及节日庆典活动中举行。在考察时我们不能能光顾记录歌词,还必须记录唱歌的场合及唱歌的人。如在招待客人时有迎客歌、敬酒歌、对歌、送客歌等等。在“跳坡”“走寨”“晒月亮”等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活动中,青年们唱山歌、吹芦笙、吹三眼箫或吹木叶;在“说媒”的那天晚上,在女方家必有酒席,其间必唱酒令歌,男方和女方以媒人为首对唱,唱的是‘酒令歌’,对唱酒令歌时,双方还得比试喝酒,谁喝得多,唱酒令歌又不错乱,谁的本事能耐就大,(就)受人赞赏。”(13)在婚礼中,唢呐曲,酒令歌等是基本的内容;长角苗人崇拜祖先,所以葬礼是其参加的人数最多,耗资最大,耗时最长的一种仪式,而且在这一仪式中的音乐与歌曲也是最多的,从音乐来讲有芦笙曲,唢呐曲,神鼓曲,从吟唱的歌来讲有棍棍歌、孝歌、酒令歌、引路歌、献饭歌、会客歌、收魂歌等;孩子生下来取名或受了惊吓,还要唱叫魂歌等等。
    总之通过考察,我们看到的长角苗的歌曲是其文化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因此当我们去记录和整理时,一定不能脱离其具体的文化空间,不然,我们就很难真正的去理解其内在的含义。例如,在考察期间,我们一共全程参加过三个葬礼,每一个都有一个多星期,我们不仅是尽可能的记录了整个葬礼仪式的全部过程,还尽可能的录制和翻译了每一个仪式中的歌。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他们在葬礼上吟诵的开路歌,这首歌很长,要唱一个多小时,将其翻译出来大约有五千多字。与其说是歌,还不如说是一首叙事诗。
    唱开路歌的时间是在死者是去的第一个晚上,地点是在死者的灵柩前,唱歌的松丹坐在死者棺木的头上的一个凳子上,在他的前面放了一个簸箕,簸箕里放了两个罐子。一个罐子里装了一个煮熟的鸡,在旁边还放着一个生的鸡。还有一个罐子里则放着米酒,里面还放了一把勺,旁边还有三只碗。另外还有三个松丹坐在旁边,唱歌的松丹首先站起来,死者的儿子跪在唱歌的松丹面前,他则拉着孩子的手唱了起来。在房间里坐了许多的男性,而女性则全部棺木的四周,大家静静的听着,房间里安静得连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
    歌的语言很美,很具文学性,在歌中我们看到了长角苗人的生死观,在苗族人的观念中每一人死去后都将回归到他的祖灵身边,和他死去的祖先们生活在一起。在举行葬礼时要举行“开路”仪式,在这个仪式上人们要将死者的灵魂从其死亡之地送到其祖灵的存在之地的,在这送行的过程中松丹要为其唱开路歌。开路歌以活着的人们劝慰死者,为死者送行开始。然后是死者从他的死亡的家中开始出发,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回顾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告别父母种过的天地,又回到死亡之地,然后再次从这里出发,一直走到祖辈们居住过的故乡,然后又从这里一直走到阎王殿,过了阎王殿就是祖灵们居住的地方,来到这里如果是“三限”的家族,那么他家族中三代祖宗里最高辈分的那位女祖宗会来拉他,那位被分最高的男祖宗则会来背他。
    在歌中长角苗人对的母亲充满着感激之情,在死亡的路上要回忆母亲给予自己生命时的痛苦,养育自己时的艰辛。歌里还描绘了苗族人想象中的阎王殿的样子:有两个恶狗把守的阴森大院,为了贿赂狗,在死者的棺材前挂着几块骨头,到这里时,指路人就将骨头扔到棺材底下,象征着扔给狗吃。他们想象中的阎王的形象,高大魁梧,有着九个人都抱不拢的腰,这是他们心目中最有力量的人。苗族没有文字,但他们对文字对书异常地崇拜,阎王掌管人的生死,就是放在一本书中的,他们只把那叫作书,却不知汉族人把那叫生死簿。
    一路上河水湍急,风雪寒冷,还在有鸡引路,有开路人在不断地为他指点。死者对于亲人的留恋是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儿子背着弓箭和刀,媳妇背着装衣服的包,陪伴着他,一起行走在死亡的路上。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寂寞,他才不会孤单,还有牛羊跟在他的后面。最后他终于到了他祖宗们的身边,这些护送他的人们和他告辞,将他留在了阴间。人们通过歌声,通过吟诵,通过音乐,通过舞蹈,通过隆隆的鞭炮声、鼓声、铳声,在脑海里映现着这似真似幻的场景。这就是艺术的功能,艺术的各种表现形式唤起了人们的想象。在想象中人们不再惧怕死亡,在死亡的路上有艰辛,也有美丽的花朵和丰硕的果实,那是亲人们的眼泪化成的,那是亲人们的思念结起来的。
    这首歌让人感到生命很美丽,死亡也很美丽,世俗的一切值得人留恋,但死亡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因此,歌里面说:“死人不能回头,也不能回去;死人不应该思念兄弟子孙,也不应该思念姐妹;死人不应该思念自己的妻子,也不应该思念自己的爹娘。天地万物都是这样,你应该安心地去。”
    在唱开路歌时,我们看到,人们是那样的凝神,那样的专注,那样的轻轻地哭泣,默默地流泪。那是一种感动,一种思念,一种撕心裂肺的无奈,一种必然要去的离别。这种和亲人告别的方式,在人们的心中有一种缠绵之情,难舍之情,但又是一种宽慰,一种遥遥的目送。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多了一种情感,多了一种诗意与想象。因为他与自己的祖宗相连,在那里生命是有归宿的,是连绵不断的,人不是孤独的,他被溶化在一个巨大的集体中。
    在这里我们还看到了艺术的另一个功能,将同一文化的群体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不仅是活着的人,还包括那些死去的人,这似乎成为了一个社会群体团结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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