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生活的汉武帝时代,是我国古代经过长期的社会变革,国家空前统一强盛,封建制度业已建立的重要时期。这时,旧的奴隶制的一些矛盾基本解决,而新的封建制的一些矛盾日益发展起来。历史的大变化和新矛盾,需要一支大史笔作出历史性的总结和探索。司马迁身居汉朝太史令之职,继承家学之业,阅读掌握了大量的“天下遗闻古事”,游历寻访了很多名胜古迹,了解体察到四面八方的风土习俗,耳闻目睹及许多过去的和现实的事件,并亲身遭受封建专制的残酷迫害,感慨万千,奋笔写史,“驰鹜穷古今上下数千载”(刘知几:《史通·人物》),而“通古今之变”(《报任安书》)。 司马迁“通古今之变”,有一定的目的、观点和方法。现在,我们在历来学者研究司马迁与《史记》的基础上,就这个问题略作探讨,以就正于大家。 一、“以古为镜”的目的 历史家写历史有个目的。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们觉得,他不是为了说明历史循环,因而他也不是为了复古;而是要以史为戒,以史为镜,纵论古今,展望未来。 我国是一个非常重视历史传统的国家。司马迁继孔子之后,继承和发扬了这个传统。《太史公自序》里写道:“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司马迁把孔子作《春秋》提得如此之高,不仅是单纯地评价孔子作《春秋》,并且是以“继《春秋》”而写史自况的。“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司马迁这番话,就是他以《春秋》而写史作为当仁不让之事的明证。他又说:“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这是说《春秋》的垂训作用,也是谈自己著作的意义。所有这些都说明,司马迁以严肃的态度写历史,是要把历史作为人们学习为人处世之道的教科书。但是,他又不是板起面孔,以干巴巴的教条训人,而是写出具体生动的史事,给人们提供一面镜子,俾使人们从中吸取精神营养。 司马迁写历史,是很动感情、颇具匠心的。贾谊在《陈政事疏》中论时势,开头就说:“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六。”(《汉书 ·贾谊传》)他与时代共呼吸,流露出悲叹时局的感情。对贾生深切同情的司马迁论述历史,因古今之变而情不自禁地流涕、悲痛、叹息。他读屈原之书,“悲其志”,适屈原投江之处,“未尝不垂涕”(以上均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以下凡引《史记》文字,只注明篇名);读《春秋历谱牒》,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十二诸侯年表序》);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孟荀列传》);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儒林列传》)。这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如诗人“感时花溅泪”一般,有感于历史变化而发的:由周厉王而叹,是叹周室由盛而衰;由梁惠王问利而叹,是叹官府与民争利;由广厉学官之路而叹,是叹汉代儒道之穷。他悲叹屈原,是“想见”屈原忧国忧民的“为人”;他自己又在由历史而忧国忧民。司马迁这种历史感情,充溢于其历史著作。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云:“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这几句话有三个意思:一是通古今之变,为了以历史为镜子,作为借鉴;二是为政之道,应随俗施事,以成功为准绳,不可拘泥;三是当今的成败,有现实的原因,不能一概求之于古。这里既讲到了“志古自镜”,又论及政治与时势的关系,还指出古今之区别,说明既要以古为镜,又不可混同古今和以今泥古。这可以说是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朴素辩证法的原则。他在同一篇文字里指出:“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罔(网)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这里提出了“古”、“今”的封侯问题,既有同,也有异。异的是,汉初百年之间,功臣侯者便由尊宠而至废辱。这是由于现实的原因,即功臣侯者“子孙骄溢”、“淫嬖”,和汉皇朝“罔亦少密”所决定的。这就不是泥古,也不是搞历史比附,而是从史实出发,评论历史和政治的。 在《史记》里,司马迁“志古自镜”的精神较为明显,其中尤以论述秦朝政治最为突出。他所说的“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的“古”事,不正可以作大事征伐,酷吏横行,以至民不聊生,“盗贼滋起”的“今”世的镜子吗?他写的秦朝灭亡、项羽失败的“古”史,不正可以作似有“土崩”之势(参考《平津侯主父列传》)的“今”日的借鉴吗? 司马迁有时以古讽今。《孝文本纪赞》云:“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有些学者指出这是借歌颂汉文帝而暗刺当今君主。刘咸炘论道:“论意不以改正服封禅为仁,讥武帝为不仁也。”(见《太史公书知意》卷二)泷川资言说:“细味此数语,似太史公不慊于武帝者。”(见《史记会注考证》卷十)的确如此。这种写古叹今的味道,《史记》其他篇章里还有一些。但是,司马迁决不是简单化地以古讽今,借历史内容发一下对现实政治不满的牢骚,更不想一头钻到往昔的象牙塔中去。他主要是通古今之变,探索历史的经验教训,以供借鉴。如他写秦朝的历史,详记秦始皇、李斯、秦二世、赵高等人的所作所为,以及当时政治、经济、思想的动向和变化,并在《秦始皇本纪》末尾引了贾谊《过秦论》,这一方面是记秦朝兴亡的历史,另方面也是为了发表其“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谬乎”的议论,以树立起他的“承敝通变”的观点。历来不少学者觉察到这个问题。有人说:“始皇统一,对于以前为千余年未有之变局。局变,则承其变者,应有使民不倦,尽利尽神之妙。太史公《史记》究古今之变,于此尤致意,以寻其究竟。”并说,司马迁“善贾生之推言,令读史者于易变之音,三思之。”(齐树楷:《史记意》)这是知司马迁之音的话。只要把司马迁对秦始皇的一些论述,以及他对汉初“承敝易变”,“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吕后本纪赞》)的称颂,仔细品味一下,是能体会到论者的旨意的。司马迁写当代史,指出当今之世一些弊端,目的就在于为执政者敲起警钟,告诉他们以古为镜,承敝易变。所谓“述往事,思来者”,也是这个意思。 历史告诉人们,汉武帝晚年面对国库空虚,百姓贫困,民心思乱,群臣离心的现实,乃下“罪己”之诏,“不复出军征讨”,实行“富民”政策(参考《汉书·西域传》);昭帝即位,“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汉书·昭帝纪赞》),重新振作,拨乱反正;宣帝继之,步其后尘,于是刘汉皇朝又兴盛起来,号称“中兴”(《汉书·宣帝纪赞》)。这一耐人寻味的历史节奏的出现,虽然主要是当时诸方面矛盾斗争及其暂时地部分解决的反映;但也与司马迁“承敝通变”、“述往事,思来者”的史论不无一点关系。始元六年盐铁会上贤良文学所提的一些历史论据(参考《盐铁论》),与司马迁所发的一些议论多所吻合,并非偶然巧合。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谈到写《史记》时说:“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从《史记》的内容来看,司马迁写史,确是依据大量材料,记述了发展变化的史事,发表了历史变化和“承敝通变”的观点,并说明了“以古为镜”的目的,基本上实现了自己的豪言壮语。我觉得,《史记》一书最大的特点是“通古今之变”。而“以古为镜”是“通古今之变”的目的,为的是使人们借鉴历史,从而知道“承敝通变”。司马迁不是信口开河地讲什么微言大义,而是通古今之变,提供人们“以古为镜”,此其比先秦秦汉时代诸子略胜一筹之处,也是他在中国史学史上有所贡献之点。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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