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断代为史,始于班固。刘知几在评论纪传体时一直推重,说它“包举一代,{K10504.jpg}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赅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史通·六家》)。郑樵却十分看轻他,说“自班固以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义。虽有仲尼之圣,亦莫知其损益。会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总序》)。学诚相对地承认断代史的优点,说“迁书一变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后世失班氏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记注撰述,两无所似“(《文史通义·书教下》)。刘知几对于通史,从其贯串古今,时代过长,史才不易,检索不便诸点,不甚认为有价值。说“史记疆宇寥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家国一政,而胡越相悬,叙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者也。兼其所载,多聚旧记,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况《通史》以降,芜累尤深,遂使学者宁习本书,而怠窥新录”(《史通·六家》)。郑樵和学诚的意见正与刘知几相反。郑说:“善学司马迁者莫如班彪。彪续迁书,自孝武至于后汉,欲令后人之续己,如己之续迁,既无衍文,又无绝绪”(《通志总序》)。学诚说:“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复,二曰均类例,三曰便铨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牴牾,六曰详邻事。其长有二:一曰具剪裁,二曰点家法”。又说:“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于史裁”(并见《文史通义·释通》)。推崇郑樵,正所以肯定通史。因为通史撰述,能够“纲纪天人,推明大道”(《内篇·答客问上》);“自为经纬,成一家言”(《内篇·申郑》)。不限王朝,打破正统,把历史作为不断长流和整体来看待,使历史的发展有了清晰的脉胳可寻,这是司马迁以来的进步观点,轻加贬抑是片面的。但断代史在封建集权统一国家形成以后,确也能为封建社会内部周期性的矛盾运动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又或从每个王朝的兴废更替中,探索出可助劝戒的一些经验教训,这似乎就是封建社会史家所不能废的原因。 此外,学诚对于历代史体的沿革,颇有些持平的论断。说“《尚书》变而为《春秋》,则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者,得从比事属词为稍密矣。左国变而为纪传,则年经事纬、不能旁通者,得从类别区分为益密矣”。说“左氏编年,不能曲分类例,史汉纪表传志,所以济类例之穷”;说“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这些都是从发展的观点来对待史裁的变革,一方面明其前后继承的关系,同时也指出其创造性的发挥。认为《纪事本末》一体的出现,并非偶然。因事命篇,既得《尚书》的遗意,比事属辞,亦近《春秋》的编年;错综事变,不废纪传的隐括,其为体例,实近我们今天所谓《通史》。学诚在这一点上给以很高的评价。说它“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真尚书之遗也”(以上并见《文史通义》、《书教下》)。这里所谓《尚书》之遗,我想不过说明“因事命篇”的特点,原非简单的复古。学诚囿于古文家尊经的见地,往往以极新颖的见解,还之于古史,在他或以为“化朽腐为神奇”,严格说来,是不十分符合史的发展观点的。邵晋涵于《书教篇书后》所云:“纪传史裁,参仿袁枢,是貌同心异;以之上接《尚书家》言,是貌异心同”,是真能抉出章氏论史之微的。 (五)高标史德,纯洁文风,深窥古今立言之体要 刘知几尝谓史学三难才学识。学诚复著《史德篇》,别树一义,以尽著书者的心术(亦即写作者的态度和立场)。其言曰:“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昔者刘氏子玄盖以是说谓足尽其理矣。虽然,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其中固有似之而非者也;记诵以为学也,辞采以为才也,击断以为识也,非良史之才学识也。”可知,在他看来,识不只是透辟的见解,贵能“窥道之全量”,“有以独断于一心”;才不只是词采的焕发,贵有综合和组织的能力;学不只是专门的知识,“贵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圆求备,有同类纂”;而且“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这样就把立场和态度问题提到首要地位。 事、文、义和学、才、识的辩证关系,统一于著书者的明确立场和严肃态度,此中消息,非常深微。学诚进一步加以说明道:“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于为事役也。盖事不能无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争夺相奋摩矣!奋摩不已而气积矣。事不能无盛衰消息,则往复凭吊生流连矣!流连不已而情深矣。凡文不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 这段话不仅说明客观的历史和主观认识间有矛盾,同时也说明历史撰述者不是纯客观的,而是贯有鲜明立场和爱憎的充沛感情的。文章之所以有感染力,不仅关系认识问题,而且还有作者所代表的族类或阶级感情在内。当然学诚不可能达到这样高的认识,但是作为一个负责的历史家,它的任务必须是:揭示社会发展的真相,而给人以一种“藏往知来”的历史教养。这样,就必须通过孟子所谓“其事、其文、其义”三部分,而统一于其所代表的一定立场和态度。学诚在《大名府志》的序上指出,“志者志也。其事其文之外,必有义也。”这正是史家著作微旨的所在。总之,良史必须具有通识、实事、文才,然后持以一贯之德,就可达到微婉多讽、使读者能够沉浸于深厚的文化气氛里而受其感染,以自拔于流俗,这就能收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的效果了。他所谓“史之义出于天”,近于阐明历史发展过程的客观必然性,所谓“慎辨于天人之际”,近于客观历史与主观认识间之矛盾的统一,这是必须具备一定的立场观点方法才能达到,仅仅具有一般的历史知识、文艺修养,是远远不够的。学诚的这一段议论,虽然还不能提到象我们上面所说的明确,但比起刘知几的“三难”论,实在是深刻得多,明白得多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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