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到文风,学诚尤能于《文心》、《史通》之外,独抒新解。其间最主要的是“文与质”即“内容和形式”的问题。如说:“文生于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砭俗》)。又说:“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古文十弊》)。总之,“离质言文,史事所以难言也”(《州县请立志科议》)。这就很明显地点出内容决定形式的重要性。 学诚又从中国文艺批评史上:文辞--文心--文气诸说的发展上,提出《文德》说,主张“论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内外,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尝就文辞之中,言其有才、有学、有识,又有文之德也”。这是很精辟的见解,亦即文艺学上艺术风格与思想性的统一论点。因此,他又进一步提出“临文必敬以恕”的论点,要求我们:“论古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谈理不杂丝毫主观的成见。“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慑,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总之,在他看来,“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出于稼穑也”,这是文艺社会性的真谛。史有才学识,文亦宜然。所以他又说:“夫识生于心也,才出于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鍊识而成才者也。心虚难恃,气浮易弛,主敬者随时检慑于心气之间,而谨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史德文德,同源异流,这就包括文史两者而言了。 若再推广到一切学术著作的体要,他又提出《言公》的主张,强调真理的客观性和人民性。他说:“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伸,不必其言果为我有也”。这正是真理客观、学术公开的确诂。又说:“著述欲其圆神方智”。“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似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抉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书教下》)。一近“疏通知远”,一近“比事属辞”,“记注”和“撰述”的分工,“考索”和“独断”的异撰,都可从这一天才的概括里,得到圆满的解答。比起刘知几的“当时”,“日后”之论。更富科学性和说明能力了。 (六)倡立志科,储备史料,首创方志学的新体系 学诚从“史之义出于天”,“六经皆史”的论点出发,以为“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部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记一朝,天下之史也”(《州县请立志科议》)。因此,对于史料的储备、搜集,看得很重要。说“州县书志,下为谱牒传志持平,上为部府征信,实朝史之要删”。必须打好州县方志的基础,然后国史才有所取裁。还在他二十七岁左右,帮他父亲修纂《天门县志》,就总结经验(详见《答甄秀才论修志》二书和《修志十议》呈天门胡明府),发为拔本塞源之论,而断行新定义例。对于“方志学”的建立和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十议内容》,与《答甄秀才二书》,互为补充,都是些切实可行的经验之谈,成为此后“方志学”的基本内容。其倡《州县请立志科议》,认为“州县之志,不可取办于一时,平日当于诸典吏中,特立志科,佥典吏之稍明于文法者,以充其选,而且立为成法,俾如法以记载,略如案牍之有公式焉,则无妄作聪明之弊”。同时,又倡《方志立三书议》,以为“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必立三家之学……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徵。”这一主张首先实行于他所主编的《湖北通志稿》,大为后来从事于方志纂修者所采用。此外,他在《大名府县志序》(代人作)上,对于方志一体的沿革,也有很好的阐述。他说,“郡县志乘,即封建时列国史官,而近代修志诸家误仿唐宋州郡图经而失之者也。《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之乘,焚之梼杌,鲁之春秋。是一国之史,无所不载,乃可为一朝之史之所取裁。若夫图经之用,乃是地理专书,按天官司会所掌书契版图(注:版谓户籍,图谓土地形象、田地广狭),即后世图经所由仿也。是方志之与图经,其体截然不同;而后人不辨其类,盖已久矣”。因此,他对宋明以来有名的方志,如范成大的《吴郡志》,康海的《武功志》,王鏊的《姑苏志》,韩邦靖的《朝邑志》,陆陇其的《灵寿县志》,都有《书后》,给以不同的评价。 还有,学诚的文史批评学和他的哲学思想,随处流露卓越的见解。如《说林篇》说,“古之糟粕可以为今之精华;非贵糟粕而直以为精华也;因糟粕之存而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朱陆篇》说,“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原道篇》说,“学于众人,斯为圣人”;《感遇篇》说,学术“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这些都是越出传统说法的羁绊,而为乾嘉学派中人所不敢言的,真够得上“议论开阔”,“惊世骇俗”(《与汪辉祖书》)的八字自评。至于“浙东学派”、“浙东史学”名义之正式提出,亦是中国学术史上的大事,不可不另眼相看注意及之。 学诚为学,深造精微,充实而不可以已。其《与邵二云书》,谓“生平所得,无不见于言谈,至笔之于书,亦多新奇可喜。其间游士袭其谈锋,经生资为策括,足下亦既知之。近者遨游南北,目见耳闻,自命专门著述者,率多阴用其言,阳更其貌;且有明翻其说,暗勦其意,几乎李义山之敝缊,身无完肤,杜子美之残膏,人多沾丐”。观其自述,学诚的思想议论之影响于当世,也可算深远了。唯独对并世学人,有时批评往往过分,好象有点“不屑”的样子。袁枚名高,思路比较开展,略具反封建的色彩,对当时经学考据的潮流,每发锐利的攻击,所得结论,和学诚亦颇相近,不过一就文学立论,一就史学发挥,角度不同,而学诚著《妇学》、《妇学篇书后》、《诗话》诸文,直以卫道者自居,对袁攻击尤力,至诋为不学之徒。汪中亦一时通人,尝与学诚同客朱筠门下,所尝与上下其议论的人;他的《述学》虽未成书,而部居学术,推原名物,淹雅宏通兼而有之;而学诚少之,说他“聪明有余,识力不足,强言学问,恒得其似而不得其是”,则又未免失之苛刻了。三十六岁时,与戴东原遇于宁波道署,论史事修志多不合(详见《记与戴东原论修志》),说“戴君经术淹贯,名久著于公卿间,而不解史学”,但他对东原所著越出汉学范围的《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诸书,则又极力推崇,认为“能深悉古人大体,进窥天地之纯”(《答邵二云书》,不是一个徒矜考订而求博雅的人。独于东原之薄朱子,大不谓然,讥其“饮水忘源”,忘记自己“即朱子之数传而后起者也”。“慧过于识,气荡乎志”,似东原亦未算个知“道”的人。这些地方都是不免有点意气。 自然,学诚囿于古文学家的偏见,深信《周官》,盛推《尚书》,对于史的发展观点,有时自相矛盾;对于儒家正统思想濡染过深,议论中也有很迂腐的地方。所有这些,比起他那光辉的史学理论来,都是次要的,姑存而不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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