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识 章学诚认为,史家的“识”是鉴别史料、剖断史义的能力。史家对史料进行鉴别裁断,是史识的表现,但不是史识的全部表现。史识的更高层次的功用在于剖断史义。他说“非识无以断其义”,如果仅仅将击断史料看作史识,那还不是良史之识。良史之识应能“识古人之大体”,成就神而知来的一家之言。 关于史识的形成,章学诚从三个方面作了论述。其一,“识生于心”。(32)“悟性达而为识”。(33)“识”属于人的内在修养,是发于主观而形之于客观的鉴别、识断能力。其二,“记诵可以生才识”。记诵本是积学之功,在成学的同时,也养了才和识。其三,“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34)史德即史家著书的心术。在章学诚看来,史家必须有端正的心术,才可能有良好的史识。心术不端的人根本不可能对历史作出公正的评价,所以他强调“心不平者不可与论古也”。 对于史识在史家著述过程中的作用,章学诚作了如下四方面的阐述。一、断文字。史家征引前人或他人的文字,必须凭借自己的识断。他曾形象地比喻说:“文辞,犹三军也;志识,犹将帅也。”(35)这是史识在史家驾驭文字方面的功用。二、“炼识以成其才”。前面已经说过,章学诚认为史家“才”的源泉之一是“识”。才与识的辨证关系是刘知几所不曾论及的,章学诚则揭示了炼识可以成才的内在规律。三、持世。所谓持世,意即在学术风气的偏、弊面前能明辨学术风气的是非得失,卓然自立而不随波逐流。他慨叹在学术风会面前,“好学而无真识者,鲜不从风而靡”。(36)认为,“学问文章、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识也”。(37)主张深识之士在风会面前当“黯然无言”,自勒名山之业,将俟识者发之,而“不与容悦之流较甘苦”。(38)这是史识对史家处世立身的功用。四、剖断史学义理。章学诚认为,“史所贵者义也”,史学主于义理,是著述之立德者。那么,凭什么体现史家的“义理”呢?章学诚的观点是“义理主于识”。(39)“非识无以断其义”(40),史学的义理,是史学所以知来之神。“神以知来,学者之才识是也”。(41)史家凭识以明是非,而明是非是史家对史料进行决择去取的主观前提,是别识心裁的具体表现,是成就知来之学的先决条件。章学诚常把史家的识叫作“专门别识”或“别识心裁”。他最推重的“家学”就是以“别识心裁”为灵魂的史学。他在史学批评中一再强调的“古人家法”,其核心也是“别识心裁”,是史家的鉴识和独到的裁断,即史家“独断于一心”的能力。他认为“神以知来”的史学是最高层次的史学,史学的知来之神就是史识。史识对于史家修史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他本人的史学实践也是以体现史家的别识心裁为准则的。在《毫州志人物表例议》(下)的序文中说:“夫志者,志也。人物列传,必取别识心裁,法《春秋》之谨严,含诗人之比兴,离合取舍,将成其家言。” 刘知几的“史识”指鉴别、判断史料的识见,且兼含后人所谓“史德”的内容,在唐代是伟大的创见。章学诚分析了史识的内涵、史识的修养要领和史识在史家著述过程中所起的画龙点睛的作用。难怪他高自期许,“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12) 四、德 章学诚认为,古人所论的史家才、学、识三长,“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就是因为才、学、识得之不易。然而,他认为既便是具备了才、学、识,仍不足以配称良史;刘知几“记诵之间,知所决择,以成文理”的“识”,是“文士之识,非史识也”。文士之识是文章家镕裁篇章的鉴识,文士之识用于史学是不够的。他提出自己的见解:“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史德是著书人的心术。欲为良史,先作有德之人。若是“素行为人所羞”,文章自然也就不足取重了。他举出魏收之矫诬,沈约之阴恶,“读其书,先不信其人”。他认为,在一般情况下,史家的心术不至于象魏收、沈约那样为患之大,而往往是“有君子之心”,却不能达到纯粹完美的境界。因而,他倡言:“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矣。”他认为,一般的史家均能做到“是尧舜而非桀纣”,“崇王道而斥霸功”,“善善恶恶,褒正嫉邪”。但必须进一步考虑史家的心术,因为史学是客观历史在史家主观意识中的反映,并由史家行之于文。史家的主观意识与客观史实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不是“善善恶恶”的“区区之明”所能洞悉的。这就是章学诚说的“天与人参,其端甚微,非是区区之明所可悖也”。(43) 为了正确理解章学诚“天与人参”的命题,有必要了解一下他的天道观。他曾说:“夫天,浑然而无名者也,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黄道,赤道,历家强名之以纪数尔。”(44)可见,他心目中的天是客观自然界。他所说的“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其中的“天”,指客观历史事实;其中的“人”指史家。“天人之际”指客观史实与史家主观意识之间的微妙关系。所谓“天与人参”,指史家修史是客观史实的再现,而这个“再现”过程中已“参”入了史家的主观识见。司马迁著《史记》“欲究天人之际”,是通过分析历史事实探究人类生活与天道、自然的内在联系。章学诚研究的重点不是历史事实本身,而是史学,是史家和历史事实之间的内在联系。司马迁倡言通过研究历史考察人与天的关系,这是中国历史哲学的一大创举。章学诚辨析史家与史实的关系,则是中国史学理论的一大创举。 章学诚认为,史家的心术应该是正确处理史家主观与客观历史的关系,充分尊重历史事实的真相,而尽量不加之以主观。这就是史德。在世界史学史上,以“客观主义”和“科学方法”而著称的是德国十九世纪的历史学家朗克,他认为写历史必须“如其实在所发生的情形一样”。他在《罗曼与日尔曼各族史》一书的序言中说:“人们一向认为历史学的职能在于借鉴往史,用以教育当代,嘉惠未来。本书并不企求达到如此崇高的目的,它只不过是要弄清历史事实发生的真相,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来写历史罢了。”然而,遗憾的是,朗克并未能摆脱他的主观思想对客观史实的影响。他认为:“在全部的历史进程中,‘上帝’是无所不在的,是到处显现的。历史上的每一件大事都证明是‘上帝’的意志,每一个关键的时刻都证明有‘上帝’在主宰一切……”朗克的史学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客观”。美国历史学家查尔斯·俾耳德讽刺客观主义史学实际上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高尚的梦想”。(45)相比之下,章学诚的“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矣”,真正深入地揭示了史家主观与史实客观之间的辩证关系,并且真正提出了科学的、而不是梦想的处理史家主观与史实客观矛盾的“史德”。 章学诚认识到,“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也就是说,史学所揭示的客观规律,是由历史事实所体现的,而史学的外在形式史书,却不能不依赖于史家的劳动。史学之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史家如“有阴阳之患”,史文便“忤于大道之公”。章学诚认识到“文非气不立”,“文非情不得”。在活生生的历史事实面前,史家往往“因事生感”,使情与气默运潜移,“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积而情深本是文章之上品,但史文之中,既有客观史实,也有史家的主观思想。他呼吁“载笔之任,自宜心术端淳”。(46)史家立言当出于公心,合于自然之道。史家之文是“虚器”,揭示历史之“道”乃是史学的“实指”。“识言公之旨,庶得于道妙”;“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以为功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47)由此推及“道”与“学”的关系,章学诚认为道公而学私,“君子学以致其道,以达于天也”。天是“中正平直,本于自然之公者也”。(48)史学“致其道”、“达于天”的宗旨,当是客观地揭示历史的本来面目,科学地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行道而有得于心”,即为史德。 正如刘知几提出史才三长而未能系统论述三长一样,章学诚提出了史德,阐述了史德的内涵,而对于史德的修养方式和在史家著述过程中的作用,则未能作进一层的辨析。对于章学诚有关史德的形成的论述,有稽可查的资料不多,但他提出了“心术贵于养”的论断。(49)至于史德对于史家学术的作用,章学诚认为道德是学问的根本,“道德不修,学问无以自立”,(50)“心不平者不可与论古”。 在中国史学史上,秉笔著述的史家们,或自觉地端正心术,或不自觉地体现了心术,每一位史家都有其相应的史德,每十位史家的史德都制约着他的史学撰述,并且在他的史学中表现出来。自有史学以来,论量史家心术者代不乏人。班固评论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及“先黄老而后六经”、“退处士以进奸雄”,就是评说司马迁的心术,亦即史德。刘知几强调“善恶必书”,是从理论上对史家心术的阐发。胡应麟提出的“公心”和“直笔”,是对史家心术的进一步探讨和发挥。章学诚集前人的思想而发展成深刻、明朗的史德理论,为中国史学思想发展史又建立起一座丰碑。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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