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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丝绸之路研究的认识误区

80年代以来,学术界积极开展西南丝绸之路研究,发表论文近百数,并有多部专著和论文集编辑出版。这当然是一桩盛事。其实该项研究并不自近年始,早在本世纪初,西方的汉学家以及我国的一些学者就注意到这个问题;抗战期间由于修筑滇湎、中印公路,更兴起一时热潮。算来已有半个多世纪,今后恐怕还要继续下去。
    但是,这些论著在方法论上似乎都有一种偏差:问题是由张骞从大夏回国后向武帝建议开通身毒国道而提出来的,但却很少从这个建议的始末缘由,或者说从记述这件事情的《史记》之《西南夷列传》和《大宛列传》的原始材料本身进行研究。也许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及深入,特别是滇缅和中印公路的建成通车,已经在事实上给古代川滇缅印道做了证明,再从张骞的原始材料来讨论就显得无此必要了。
    殊不知这样一来,给以后特别是80年代以后的研究,带来了先入为主的障碍。由于以往研究的历史较长,又出自名家之笔,因而因循旧说,以讹传讹的现象时或有之,某种程度上将研究引入一个误区。今举其中几个要点,祈望时贤予以指正。
    
    张骞当年向武帝建议开通的,或者说他所指求的“身毒国道”应该是哪条路线,在以往的研究中始终没有把它作为一个问题提出;好像这不是个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在张骞向武帝汇报的时候早已明确了。比如上引梁启超《中国与印度之交通》即云:“滇缅路,即张骞所欲开通而卒归失败者也。”虽未便明言此即张骞本人早已经认定的路线,但这种倾向是有的。西方的一些学者亦著文说:“张骞事实上已清楚地知道,在四川和印度之间,通过云南和缅甸或阿萨密有一条商路。”(注: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分册,科学出版社1975年中译本,第376页。)“阿萨姆-缅甸路线的最早资料出处,见于公元前126年汉代张骞出使月氏国归来向武帝提交的报告中。”(注:S.L.Baruah《关于南方丝绸之路的印度历史证据:阿豪马人迁居阿萨姆的路线》,江玉祥译,《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研究》二辑,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这就确确实实将滇缅道的专利权归之于张骞。
    事情果然是这样吗?
    为便于分析,先将《史记》《西南夷列传》和《大宛列传》的原始材料照录如下: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
    从以上两传的记述可以肯定,无论是张骞抑或汉武帝,都不知蜀身毒道的具体走法,所以才“四道并出”,以今成都(蜀)和宜宾(犍为)为始发点,从不同的方位探索。结果出máng②、出冉,即从成都西北经今阿坝地区的一路,为氐族所阻;出徙,即由成都西南经今天全县的一路,为筰族所阻;出邛、僰,即由成都和宜宾分别向南和西南进入云南境内的二路,又在今大理一带为昆明族所阻,皆半途而废。这本没有什么疑问。唯一容易引起误解的,似乎只有《西南夷列传》“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这一句话。但这不过是张骞因在大夏见到邛竹杖,而相应做出的揣度之词,他头脑中并无肯定意向,更无具体的路径。或此句为太史公的夹叙亦未可知。西方学者可能不谙古汉语句式结构,出此讹误,而中国学者何以不察?尤其80年代中发表的一篇论文,在引证了上述两段记述之后,写道:“司马迁不嫌重复,写出的两篇文字,把它参合审核,文义非常清楚。即是说:蜀西南经滇缅是与印度有一条原始的商道相通的。蜀物曾从这条路输入印度,更远销阿富汗(大夏)和伊朗、伊拉克等半沙漠亚热带气候地区。这位精细的侦察者张骞,推断得没错。”(注:任乃强:《中西陆上古商道--蜀布之路》,《古代丝绸之路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这就更令人费解了。思之再三,或作者出于这种考虑:司马迁初时虽有“四道并出”的记载,但两传最后都落在开通西南夷以指求身毒国这一点上,因而客观上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这是张骞谋划的结果。实则不然。
    首先,开发西南夷最早并非由张骞提出。早在张骞回国之前,武帝即“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略定西夷”(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为使这件工作有效进行,并发巴蜀之民数万人,以期开通西南夷的道路。遗憾的是,由于当时朝廷上有不同意见,道既未开通,经略西南夷亦就此搁置。在这个时候,张骞从西域回来,陈述经身毒以通大夏的利害,武帝乃旧事重论。开发西南夷始终是武帝“怀远”的既定方针,张骞的提议促使武帝将指求身毒国与经略西南夷这两件事合并执行。“四道并出”,最后落实在西南夷路线上,与其说是张骞的主张,勿宁说是武帝早有的成算。在武帝的心里,指求身毒国道固然重要,但更重要、更现实的恐怕还是借此开发西南夷。
    另外,在四方探道的过程中,又有些新的线索加重了西南夷道的筹码。如派往南方的一路,虽闭于昆明,但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即由此往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而其国人“乘象”,又正好与张骞在大夏听到的关于身毒的情况相符。还有一种情况也值得重视。根据《史记》太史公《自序》以及《武帝纪》等章节,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秋,司马迁曾随驰义侯往征西南夷,直到次年十月方归,在那里总共住了有一年的时间。毫无疑问,他对当地的交通是熟悉的。《大宛列传》所记昆明以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以及蜀商在那里货贸的情况,既可能来自武帝派出探道的“间使”,亦有可能是太史公本人实地考察所得到的第一手材料。著史者的个人导向不可轻估。在这之后,武帝下更大决心,派遣将军郭昌和卫广率数万士兵“往击昆明之遮杀汉使者,斩虏数万人”(注:《史记·大宛列传》。),西南夷道仍不能通。纵观武帝之经略西南,前后凡30年,始终是将探索交通路线置于大的政治框架之内,探道最后落实在西南,是客观政治形势发展的结果,并不能说明此即张骞所指求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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