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波普尔在否认历史规律这方面也并非完全没有什么新发挥,他借此猛烈攻击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我们不妨进一步看一下他究竟还提出了别的什么论点。他在《历史主义的贫困》一书序言中,把反对所谓历史主义的理由归结为五条论证: 1.人类历史的行程是受着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的。 2.我们不能用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告我们科学知识的未来增长。 3.因此,我们不能预告人类历史的未来行程。 4.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摒弃理论历史学的可能性。 5.因此,历史主义的方法的基本目的是错误的构想,于是历史主义就崩溃了。⑧ 彼普尔在这里所说的历史主义,指的是承认历史发展具有一定规律性的历史决定论观点,首先是指马克思主义。按他的推论,历史主义不能成立,历史规律也不可能存在。 在当代西方历史哲学中,否认历史规律存在的当然大有人在。但波普尔的思想是有代表性的,影响也很大,所以我们不妨就他提出的论据进行剖析,看看他对历史规律的否定究竟能否成立。 先看波普尔从新康德学派那里承袭得来的旧论据,即所谓“个别论”。在这里,首先要正确地解决个别与一般之间的关系。无论在自然界,或是在社会生活中,历史的发展总是由个别事件组成的。有人以为,单一性和不可重复性是社会历史事件的特征,其实这是不对的。就某一个自然现象来说,它同样也是单一的、不可重复的,比如说在某时某地看到的日出、某一次地震、某一株树上某一个苹果的落地等等,又何曾不是单一的、不可重复的现象呢?莱布尼茨早已指出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实际上,任何个别事物、个别事件都具有单一性、不可重复性的属性,否则它也就不成其为个别的了。问题在于,个别并不是和一般绝然无关,也决不能把二者抽象地、绝对地对立起来。列宁早就指出,在每个事物中都包含着个别与一般的辩证法:“个别就是一般”,“这就是说,对立面(个别跟一般相对立)是同一的:个别一定与一般相联而存在。一般只能在个别中存在,只能通过个别而存在。”⑨因此,当我们去考察任何一个事物或事件时,个别和一般总是处于不可分离的联系之中:从个别可以导致一般,而一般则通过个别而表现出来。从存在着的各个个别的苹果概括出苹果的一般概念,一般的苹果只能通过个别的苹果而存在。苹果落地的规律是通过观察和研究许多次个别苹果落地的现象而得出来的,这一规律也只能通过这些个别现象而表现出来。在这方面,社会历史现象在本质上和自然现象并没有区别,例如在人类历史上起着巨大作用的战争,就是通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而得出的一般概念,每一次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的战争都是单一的、不可重复的,可是根据这一点难道可以得出结论说,根本就没有战争的规律吗?“个别论”的错误就在于把一般和个别抽象地、形而上学地对立起来,把二者绝对割裂开,从方法论的角度把它们凝固化而作为两种对立的科学的研究对象。 无可否认,历史科学应该有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特点。一般说来,自然科学虽然也要通过个别(例如借助于观测和实验)去研究一般,但它的主要兴趣集中于探索规律,集中于探索个别背后的共同的、普遍的东西,在研究过程中可以而且有时必须把个别事物和现象的具体的特殊性抽象掉和舍弃掉。历史科学则不然,它的研究对象就是个别的具体历史现象,它虽然也要去探索个别现象背后的普遍,但那不是抽象的普遍,而是带着个别现象的全部具体的特殊性和丰富性的那种普遍。史学要成为科学,不能停留于个别具体现象的描述和记载(如兰克所主张的“如实直书”式的纯记述),而必须透过现象去发现其背后的带规律性的东西,但它的主要兴趣并不是规律本身,而是通过规律性的东西去更深刻地理解和解释具体的历史现象。⑩主张“个别论”的人,包括波普尔在内,认为历史科学只研究个别事实,对规律不感兴趣,这当然是他们的自由。可是以此为根据来根本否认历史规律的存在,则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研究各自领域内的规律所采取的方式和方法不同,侧重点也不同,这并不涉及规律的有无问题。历史规律是客观存在,不管你是否对它感兴趣,它总是在起作用的。 至于波普尔提出的对所谓历史主义的反驳,也完全不能用来证明历史规律的不存在。他所列举的五条论证中其实只有前两条有重要的实质性内容,后面三条都是可以从前两条中推论出来的,只要承认了前两条,就必然会得出后面的结论。但问题也就在于前两条论证只是换一种方式去重复早已被马克思主义驳倒了的唯心史观,因而是不能成立的。戳穿了说,波普尔的意思是说人类历史的发展是由人的意识(知识无疑地属于意识的范围)决定的,而意识的发展却无规律可循,因此历史规律也不可能存在。这本来是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的旧观念,却被披上了新装。不过波普尔为了掩饰自己的立场,有意回避究竟是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还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问题,改换成人类历史进程受知识进步的强烈影响的说法罢了。但是,所谓“强烈影响”是很含混的,关键在于这种影响是否强烈到起决定作用,而马克思早已证明:决定人类历史发展的最终力量是直接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人们的意识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此也就必须由这一基础来加以说明,而不是相反(11)。波普尔不是一直标榜所谓“证伪主义”吗?可是他却把早已被马克思“证伪”了的命题用来作为反驳马克思主义的论证,这至少在理论上是很不严肃的。 波普尔对马克思主义还有一个严重的误解,就是他总是强调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肯定历史规律的存在,目的是为了利用这种规律来“预言”历史的未来,而他则认为历史的未来是无法预言的。但是,马克思主义者从来也不是“算命先生”,从来不想当什么“预言家”(顺便说一下,在西方资产阶级学术界,难道各式各样的“预言家”还少吗?)他们只是通过对历史和现实社会的科学研究和分析,揭示出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指明历史前进的必然趋势而已。波普尔攻击马克思主义者自命为“先知”,实在是无的放矢(12)。 依我看,从新康德派到波普尔,他们提出的否认历史规律存在的论据都不能令人信服,在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不过也不能因人废言,他们的有些意见值得加以思考。过去我们对历史规律的理解,在某些地方确实有简单化、机械化、教条主义的倾向,这些倾向妨碍了对这个问题的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的探索,同时也在理论上留下了漏洞,给人以可乘之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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