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班固所见《太史公书》四篇重文来自民间传本 上文所引沈钦韩氏有班氏省《太史公》四篇“盖《武帝纪》之类重复者”一说,似乎认为这四篇重复之文系后人续补之篇。(注:《十五史补编》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560页。)姚振宗氏《汉书艺文志条理》卷一更指认为冯商续《太史公》四篇。姚氏曰: 案本《志》是篇“都凡”(笔者案:指《汉志·六艺略》总计语)之下注云“《太史公》四篇”,当是冯氏续书。冯氏所续,著录七篇,省四篇,盖十一篇。故班氏、韦氏并云十余篇。(注:《后汉书》卷四十《班彪传第三十》(范晔撰,李贤注),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年版。) 《汉志·六艺略·春秋家》有“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颜师古注: 韦昭曰:冯商受诏续《太史公》十余篇,在班彪《别录》。商字子商。 又,《汉书·张汤传赞》颜师古注: 如淳曰:班固《目录》:冯商,长安人,成帝时以能属书,待诏金马门,受诏续《太史公书》十余篇。 班、韦二氏俱称冯商“受诏续《太史公》十余篇”,而《汉志》仅录七篇,其余诸篇班氏未加说明。姚氏认为班固“省《太史公》四篇”非司马迁文,而是冯氏续《史》四篇。此说得到后来不少学者认可。笔者认为姚氏这一案断实有可议之处: 其一,司马迁《太史公书》是一部完成了的著作,该书百三十篇,二刘有录在案。冯商续《史》,其书别行,与司马迁书不相混杂,《汉志·六艺略·春秋家》有“《太史公》百三十篇”,又有“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当本《七略》所录之旧。两书书名不同,又分别著录,区分一清二楚。班氏省的是“《太史公》四篇”,非“冯商所续《太史公》”四篇,这也是明白无疑之事。 其二,冯商曾事刘向,又奉诏续《史》,当见过秘府本《太史公》全书。所续诸篇,盖接司马迁书之后,另撰史传,如范晔所谓“颇或缀集时事”,(注:《汉书》卷七十六《赵尹韩张两王传第四十六·赞》:“冯商传王尊。”又《汉书》卷五十九《张汤传第二十九·赞》:“冯商称:‘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论者或据以为冯氏有《张汤传》,疑不确。《史记·酷吏列传》有张汤传在(班固《汉书》全本之)冯商续史,不当有与史公重复之传。)继踵迁书之类。冯氏所续,今可确考者《王尊传》(注:余嘉锡曰:“班固所见本,或已将冯商所补四篇合为一书,固以为是特补《太史公》,非所自续也,遂省去之。”见《余嘉锡论学杂著》,第24页。(笔者案:余氏谓冯商补《太史公》缺篇,有说无据。)即是。冯氏续书中不可能出现与司马迁《太史公书》相重复、雷同之文,否则是抄《史》,而非续《史》。姚振宗氏既谓班注“出重十一篇”中有《太史公》四篇,也就是承认班氏所省四篇为《太史公书》中重复之篇,却又说此四篇是“冯氏续书”,前后说相矛盾,难以自圆。 其三,若冯商所续《太史公》确有“十余篇”,刘歆理应从实著录,何以《七略》只录七篇?若班固所见《太史公》确混入冯商续书四篇,(注:有关西汉时期《太史公书》在民间流传的情况,可参见陈直氏《汉晋人对〈史记〉的传播及其评价》一文。载于《司马迁与〈史记〉论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则应当把这四篇回归“冯商所续《太史公》”,何以班氏径自删省之,而于冯书下不置一辞? 其四,冯商“受诏续《太史公》”,班、韦皆曰“十余篇”,确切篇数无以考详。姚氏以《汉志》著录七篇,加之班氏所省四篇,得十一篇,则将“十余篇”坐实为十一篇,别无所据。 以上四条,可证姚氏谓班固所省《太史公》四篇是冯商续书,无足据信。笔者认为,姚说之误,是把如淳所引“班固《目录》”的冯商“受诏续《太史公书》十余篇”与《汉志》著录的“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混为一谈。其实,两者并非一事。班固《目录》所言“十余篇”,乃冯商奉诏续《史》篇数,也就是拟续篇数,不等于实际完成篇数。冯氏完成的篇数就是《汉志》著录的七篇。刘歆《七略》可以作证。《汉志》颜注: 《七略》云:商,阳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刘向,能属文。后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病死。 刘歆言冯商“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云云,即是班氏所说“奉诏续《太史公》十余篇”事。可知“十余篇”系钦定续篇数。刘歆又曰“未卒,病死”。可知冯商未能完成“十余篇”就病死。他只完成七篇,《七略》从实著录,《汉志》仍之。刘歆与冯商是同时人,《七略》记有冯商死,成书必在冯商死后。刘歆所录所言,无可怀疑。《七略》这条重要材料姚氏未曾留意,可谓千虑一失。 班固所省《太公史》四篇非冯商或其他好事之徒续《史》之文既明,这四篇重复之文的来路就只有一种可能,即来自民间传抄本。 前文已经谈到《太史公书》完成后写有正、副两本。正本“藏之书府”,副本“在京师”,“传之其人”。西汉秘府书受朝廷严格控制,不轻易示人;副本自杨恽宣布之后在民间有了较以前更广泛的流传。西汉元、成以来在社会上流传的《太史公书》,大部分应出自杨恽所宣布的“副在京师”本。(注:见《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序》,中华书局点校本,1973年版。)杨恽获罪诛死,杨氏家藏本下落不明,然出自“副在京师”本系统的篇卷乃在传行,不绝于世。两汉更替之际,京师祸乱不已,秘府典籍,重遭劫难,秘府藏本《太史公书》亦未能幸免。班固时所见本有缺佚,即为明证。史称:“光武中兴,笃好文雅;明、章继轨,尤重经术。”其时又有大批流散于民间的遗文逸典被朝廷征集上来,“石室兰台,弥以充积。”其中就有传于民间的《太史公书》,班固所见本出现四篇重文亦其证。准此,班氏时东汉兰台本《太史公书》,已非西汉刘向、歆所见秘本之旧,它当是以西汉秘府本为主,羼有民间传抄本若干篇卷,也就是所谓“藏之名山”本与“副在京师”本相混合的本子,共得百二十四篇。经班固校定为百二十篇,比二刘著录本少十篇,因注曰:“十篇有录无书”;又有四篇重复,班氏删省之,特加注曰:“省《太史公》四篇。”《汉志》的这两条注文是班固校定东汉兰台本《太史公书》真实情况的说明。这是本文考证得出的第二个结论。 刘向、刘歆所见西汉秘府藏本《太史公书》为百三十篇完帙,至班固时,东汉兰台本已是缺十篇,重复四篇。时隔仅七十余载,该书就有如此大的变化。而班固所见本《太史公书》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地传之后世。据笔者考察,三国魏时张晏所见本就与班固所见本有异;而东晋末徐广撰《史记音义》、刘宋裴骃撰《史记集解》所据本,又与张晏所见本有所不同。那么,张晏胪举班固所见《太史公书》“十篇缺”的根据是什么?班固所说的东汉兰台本缺佚之十篇是否已不复存世等等,都有重新考核的必要。这些问题已超过本文讨论的范围,容作另文论之。 (本文曾发表于台湾《大陆杂志》1995年11月第91卷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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