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党宣扬灭满兴汉,乃狭隘的民族仇视。如果国内流血革命发生,外人不正好可以趁机侵乱中国吗?邻国日本,君主立宪,就是我们大清的成功榜样啊。” 汪精卫断然否定:
“日本明治维新,绝非不流血革命,乃当初西乡隆盛首发干戈,用武力倒幕而成。如今中国的'立宪',完全是幌子,只有民主革命,只有流血,才能救中国……”
这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虽然不能彼此说服对方,但相互间渐渐生出倾仰之情。在当时,肃亲王与汪精卫的这种“化敌为友”,也成为海内外津津乐道的一时佳话。
日后,“汉奸”帽子扣上,汪精卫当时这种面对虏王的义士慷慨,也被人泼污成汉奸卖国贼“软骨病”的提前发作。而汪精卫当时与肃亲王的辩论,也变味成了他“很早就与清朝政府在狱中勾结、妥协、出卖革命”。
至于肃亲王善耆,似乎名头很快被国人忘记,但他身后有个出类拔萃、卖国求荣的女儿非常有名--川岛芳子(金碧辉)!作为肉身的人,汪精卫在狱中作《中夜不寐偶成》,诗中表现出他纤敏、感伤、复杂的内心世界: 飘然御风游名山,吐噏岚翠陵孱颜。 又随明月堕东海,吹嘘绿水生波澜。 海山苍苍自千古,我于其间歌且舞。 醒来倚枕尚茫然,不识此身在何处。 三更秋虫声在壁,泣露欷风自嗽唧。 群鼾相和如吹竽,断魂欲啼凄复咽。 旧游如梦亦迢迢,半敕寒灯影自摇。 西风羸马燕台暗,细雨危樯瘴海遥。
结案之时,为了撇清和“避嫌”,清廷的汉官都主张杀掉汪精卫。确实,汪精卫的“罪行”,放在清朝往前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有宗族连诛的可能。世易时移,以肃亲王善耆为首的清朝亲贵,不少人主张免杀--朝廷正在推行立宪,应该非常注重时议。而汪精卫、黄复生二人,只是革命党派来的暗杀小组中的一小部分。杀此二人,复来二十人,二百人……冤冤相报,何时可了!所以,肃亲王等人主张对汪精卫诸人“从宽”发落。即使是身为刺杀目标的摄政王载沣,也在案卷上批复道:“我国正预备立宪,
该生等(指汪、黄等人)系与政府意见不合,实不知朝廷轸念民庶情形……,该生等躁急过甚,日后当知自误也。此与常罪不同,为国罹罪,宜从宽典。”也就是说,摄政王载沣认为汪精卫是“为国罹罪”,即救国心切一时糊涂,干了错事。这样,既显示了清廷的“怀仁宽大”,又显摆了他本人的“能撑船”肚量。于是,清廷很快以小皇帝名义的“上谕”宣告,汪精卫、黄复生被判“永远牢固监禁”,其实就是变死刑为“无期徒刑”。只要青山在,何怕没柴烧!大好人头保得住,日后万事如春风。如此结局,大出世人所料。而同盟会的同志亲朋,比如胡汉民,早在汪精卫入狱时就写好了悲痛的“悼诗”: 挟策当兴汉,持椎复入秦。问谁堪作釜,使子竟为薪。智勇岂无用,牺牲共几人。此时真决绝,泪早落江滨。
其实,身在囹圄的汪精卫,不仅没吃苦,反而因肃亲王之令,广受优待。小伙子在狱中,新房子,好家具,好吃好喝。如此锦衣玉食囚徒,绝非是卖友卖革命得来,乃是其大义凛然和翩翩风采而致。而在汪精卫入狱时最心焦的,不是别人,正是其红颜知己陈璧君。烦如釜上蚁,悲似失魂雁。当时,陈璧君正和喻培伦一起回东京买炸药。闻知心上人被逮,她失魂丧魄, 竟然当着同盟会同志大骂喻培伦临阵逃脱,留下汪精卫当替死鬼。喻培伦无法自明,只能默默忍受。日后,在1911 年4
月广州起义中,为彰明自己的清白,这小伙子身背一筐手榴弹,奋勇杀敌。伤重被俘后,他慷慨就义,留下响彻千古的名言:“学说是杀不了的!革命尤其杀不了!”
千辛万苦下,陈璧君与几位同志辗转各地筹款,终于回到北京,想设法去解救汪精卫出狱。在狱中吃着陈璧君托人送来的鸡蛋,汪精卫百感交集。他咬破手指写下五个字:“勿留京贾祸。” 在心中,他生怕爱人再遭清廷逮捕。毕竟,刺杀摄政王一事,陈璧君一直有份参与。 众同志纷纷出谋划策,想营救汪精卫出狱。救人心切的陈璧君,甚至想出挖地道砸牢房的拙计,均告不通。
得知汪精卫被捕入狱的消息,孙中山倒有主见:“谋杀太上皇(摄政王)可以减死,在中国历史亦无先例,况于满洲!其置汪精卫不杀,乃为革命党之气所威慑耳……”所以,孙中山认定要继续起义,才有日后汪精卫出狱的那一天。
孙中山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武昌起义爆发后,惶骇万状的清政府在请袁世凯去镇压的同时,在北京抓紧释放“政治犯”,开放党禁,力图以此“高姿态”收买人心。 所以,武昌起义的枪声一响,万事大吉。 26 天后,清廷以皇帝名义宣发谕令,把汪精卫、黄复生等人释放出狱。 当天,北京人民数百人,翘首期待,在刑部门前争睹出狱的美男子汪精卫风采。
秋风正紧。阳光照耀在脸色略显苍白、憔悴的汪精卫脸上,美男子英神不减,他的面孔与发际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剧的、崇高的美感。 那一刻,是汪精卫一生中最灿烂、最辉煌的时刻! 血泪已枯心尚赤--多余的感怀 辛亥革命爆发后,汪精卫出狱,担任南方民军议和总代表伍廷芳的参赞,多日内一直为国家统一、避免内战、实现共和而往来奔走。
孙中山在南京担任临时总统之时,他苦口婆心,力劝孙中山让位于袁世凯,免蹈太平天国那自相残杀之覆辙(这日后也成为其一大罪状)。当是时也,汪精卫完全出于公心。因为,几乎谁都明白,依时依势,那时的中国,惟有袁世凯一人能有最大的可能和能力去结束千年帝制。
中华民国成立后,年甫三十的汪精卫,依照其人望和资历,在北京弄个部级官员轻而易举。但他急流勇退,鼓吹“六不主义”--不做官,不做议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吸鸦片--潇洒退出官场。为了深造,他西去欧洲,到法国进修宪政学问。1925
年,孙中山病危之际,为这位“国父”起草遗嘱的“笔记者”,仍旧是追随他多年的最得力之人汪精卫。日后,汪精卫作为“汉奸”的内中原由,太过复杂,本文不想展开剥茧其中隐衷,也没有替他翻案的意思。1910
年,热血青年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1943 年,滞血中年汪精卫到伪满洲国的伪郡(长春)去拜见载沣的儿子、“康德”皇帝溥仪。 历史,充满了荒诞戏剧家都无法想到也难以表现的纯黑色幽默。 汪精卫刺摄政王时,溥仪年仅4
岁,估计他当时并不知道“汪精卫”为何人。随着年龄渐长,这个废帝肯定会对“汪精卫”三个字渐有如雷贯耳之感。但是,当年的袖剑英雄奇男子,一朝沦为日本人所扶植的伪政府首脑,或许在同为傀儡的溥仪心中,汪精卫的形象已经一落千丈。 一傀儡见一傀儡,着实让人在可笑之余,生出几分凄怆之感。 为了按日本人要求,表现出南北呼应的“大共荣圈”团结戏,土肥原贤二安排汪精卫和溥仪会面。
想当初,溥仪初为日本人扶上伪帝宝座时,时为南京国民党行政院院长的汪精卫曾大声痛斥:“溥仪没有独立人格,无论他的名义是'执政'还是'皇帝',都不能改变他傀儡的本质!” 十年之后,五十步笑百步,汪精卫一记耳光,似乎狠狠打回在自己的脸上。
汪精卫坚持“人格”,非要以宾主相抗的国与国之间的礼仪会见溥仪;而傀儡溥仪呢,则在日本人教唆下想以前朝帝王之礼“接见”汪精卫。 争执一番,日本人和稀泥,表示让二人以“西礼”相见。 甫进“皇宫”,溥仪倨立于大殿的上方,看见这位伪君,汪精卫入门后微笑示意。
汪精卫未及站定,溥仪侍从官猛然高喊“一鞠躬”。猝不及防,汪精卫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只得跟从礼仪官的喊声,一次一次行三鞠躬礼。 康德伪帝眼镜片后的金鱼眼,闪过一丝诡谲的微笑,他自得地注视“汪总裁”向自己低头致敬……
晚夕,汪精卫回到下榻处,思及日间所受屈辱和摆布,不禁失声痛哭--堂堂男子汉,竟向倭人走狗俯首!尔父尔祖辈旗人,当年均曾向我拱手相敬,而尔一蕞尔伪国小君,竟然如此倨傲,令人发指! 由彼及己,汪精卫越想越气短。 怀持如此悲怆情绪,返程途经北平时,汪精卫受邀在中南海居仁堂演说(北京汉奸政府主持)。 在台上伫立良久,汪精卫一脸凄伤。而后,他沉痛言道:
“三十多年前,我为清朝政府所逮,其间,有人问我中国何时能富强?我答说:三十年。时至今日,在座诸位,估计还会向我再问同样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三十年!” 言毕,汪精卫泪下如雨。 全场周遭,有不少全副武装留仁丹胡的倭狗握刀严视。 此情此景,顿使在场不少有识青年内心产生共鸣。他们目睹昔日大英雄如此落寞情怀,不少人随之抽泣,悲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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