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又称考证。作为中国传统史学的一种基本的操作技能或方法,考据即以理性的精神,审视、验证和鉴别历史文献之真伪和历史记载之虚实。 说到考据,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清朝时期的乾嘉学派,尤其是那些对传统考据学知之不多的人,往往把考据的专利归入清代学者的名下。这多少是一种误解。 考据成为一种专门性的学问——考据学,无疑是清朝乾隆嘉庆年间的产物;但考据作为历史家史学操作中的一种方法,其渊源和历史却是相当久长的。春秋战国时期,王纲解纽,诸侯力征,西周以来的宗法封建制分解离散,垄断思想文化界的天命神学观点也随之发生动摇;人性逐渐复苏,理性开始觉醒,诸子争鸣,百花齐放!风雷激荡的社会思潮反映在人们的历史观念中,一些政治家、思想家遂以大胆的怀疑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对以往的历史文献展开批判。例如,孟轲认为:“尽信《书》(《尚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册而已矣!”①法家思想集大成者韩非更指出:“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②这些思想家虽未具体从事历史文献的考证工作,但他们对待历史文献的征实态度和批判精神,对于后来的历史家、对于传统考据学的萌生,却起了启蒙发聩、导夫先路的作用。 最早以证实精神和理性的眼光考察历史文献的史学家,是西汉时期的司马迁。他撰述《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③,一方面以儒家经典为尺度,整理旧有史料,“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去其言之不雅训者;另一方面,又注意通过调查访问的手段,去验证前代历史资料的可信性,对于一时难以理清的问题,还采取“疑则传疑”的审慎态度。虽然,司马迁的理性眼光还是相当短视,他考订历史文献的方法,也还是相当幼稚和原始的,但他在历史操作中的考据实践,在传统考据学史上却具有开拓性的意义。 此后,刘向、刘歆父子典校经籍,整理古代文献,操作中广致众本,互相校雠,去重复,查脱漏,订讹文,并且对某些典籍的真伪、价值及其作者、成书时代进行了考辨。班固编修《汉书》,又继刘氏父子之余绪,所撰《艺文志》,致疑辨伪,指出《力牧》《神农》《伊尹说》诸书为后世所依托。东汉时以背经离道、标奇立异闻名的思想家王充,有感于“伪书俗文,多不实诚”,乃著《论衡》。该书在清算谶纬神学和世俗迷信的同时,用理性的透镜扫描古代经籍文献,审之以实,验之以理,旁证博引,考订经籍之真伪,辨析史事之虚实,对当时流传的许多著作进行了鉴定,堪称两汉考据辨伪之总籍。 魏晋南北朝动荡离乱之世,一方面是秽史叠出,伪书时见,历史记载失真失实的现象非常突出;另一方面,也出现了一些纠谬订误的考据著作。如三国蜀的史学家谯周撰《古史考》二十五篇,依凭旧典,纠正《史记》之谬误,其所考订的史实,涉及文字、氏族、姓氏、人物和历史事件;东晋史家孙盛《异同评》,订正史事年代,纠弹史籍记载之误;他如南朝宋时裴松之的《三国志注》,往往引诸家之论以辨析《三国志》的纰谬,参诸书之说,以核其书之讹异;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更以其作者对长城以南、秦岭淮河以北地区山川地势的实地踏访,用社会实践中获得的知识来验证文献记载的正确与否。从这一时期的考史著作中可以看出,后来乾嘉学派审核文献史料时常用的一些技巧或方法,如本证、他证、理证等,都已经为当时的学者在不同程度上运用过,以致有的研究者认为考据学作为一门学科,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成立。 考据作为历史操作中的一种方法,在隋唐以后日益引起历史家的重视。刘知己撰《史通》,就以证实的精神批判古今史书,审视历史文献,从《尚书》《春秋》到当朝国史,刘知己从儒教“不语怪、力、乱、神”的观点出发,往往能疑古惑经,指出其中神奇怪异的荒诞不经之处,并揭示其记载失实的原因:1、撰史者屈从于皇朝统治者的淫威而不敢直书;2、史官贪图名利爵禄而曲笔阿时;3、历史家凭个人好恶而任情褒贬;4、撰史者为自身的史识所限制而致传闻失真记事失实。有唐一代,擅长做考证工作的,还有柳宗元,他对于《列子》《文子》《鹖冠子》《亢仓子》《晏子》等典籍的考辨,注意从思想内容方面寻绎文献产生时代及其作伪者的踪迹,显示出思想家的敏锐。 两宋以降,宋学、理学先后崛起。崇尚义理的宋代学者,虽罕有留意考据者,但他们以理性的精神审视传统文化,敢于摆脱汉唐注疏的桎梏。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郑樵、朱熹、叶适、李心传、陈振孙、晁公武等人,受时代思潮的激荡影响,大胆地把理性的透镜对准古今一切文献典籍,他们致疑辨伪的触角,延伸向《尚书》《周易》《诗经》《左传》等儒教经典。但宋人疑古虽然大胆,对于古今文献进行具体考证辨伪的工作却做得不多,大多凭主观直觉,以理推论,其所依据的考证方法,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对勘比较而已。这一时期考证历史文献的著作,值得一提的是司马光的《通鉴考异》,是书参考群书,评其同异,辨证谬误,并总结出一些抉择和鉴定史料价值的标准:事出正史,旁无他说,则径自编入史书之中;其间传闻异词,则采诸说所长,反复考订其中的同异,而后择一较可信者编入史册。 明代人崇尚清谈,学风空疏虚妄,史学界受害尤深。当时史论风行,翻案文章层出叠见,貌似惊世骇俗,实则都以儒教伦理为旨归,空洞庸俗得很。中期以后,一些学者起而矫正之,强调历史学的客观性和严肃性,如梅骜著《尚书考异》,判定古文《尚书》之伪;王世贞撰《史乘考误》,痛斥当代“实录”记载不实、野史怪诞虚妄、家乘铭状溢美褒谀;胡应麟《四部正譌》在辨析一百多部伪书的基础上,更提出了一整套鉴定文献真伪的具体方法:“覈之《七略》,以观其源;覈之群志,以观其绪;覈之并世之言,以观其称;覈之异世之言,以观其述;覈之文,以观其体;覈之事,以观其时;覈之撰者,以观其托;覈之传者,以观其人。”从学术演进的轨迹看,明代中后期这股微弱不起眼的实证思潮,可以说是开导了清代考证之风的。 从以上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考证之学在中国传统社会,是经历了将近两千年的蕴酿发展而来的。到了清代,顾炎武倡导在先,戴震皖派和惠栋吴派效法之于后。他们倡导“实事求是”,标榜“无征不信”,一时学者承流向风,云集响应,学者们以考据儒教经典为中心,逐渐拓展延伸到历史、天算、地理、音韵、典制及其他典籍文献。至乾隆、嘉庆年间达到鼎盛,最终形成以考据为特征的乾嘉学派,骎骎乎移一代之学风,成为有清一代三百余年间的学术主流,风靡了整个学术文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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