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知识与意义:历史学的二重境界 历史的对象性和非对象性二重构造,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历史认识的二重性,也就从根本上决定了历史学的学科特点和功能。一方面,由于历史的对象性,从而历史学必然能像自然科学那样,为人类提供客观的知识;另一方面,人类的历史又具有非对象性的性质,因此,历史学所提供给人类的,就不仅仅是科学的理性,而且还带有审美理性的特点。也就是说,它能够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主客观二元对立,进而从总体上更能够贴近人,关心人,塑造人,并为人类提供一个具有审美性质的价值和意义世界。 历史学能提供给人类客观的知识,这一点已无需多加申说。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史学,几乎都是在追求客观知识的进程之中开展起来的。从孔子的“述而不作”,到刘知几的“实录”史学,从马端临“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史”的命题,到章学诚“盈天地间著作之林皆是史学”的呐喊,中国传统史学所孜孜以求的,就是希图从人类过往的来程之中,来获得客观的知识。“资治”也好,“教化”也罢,无不是以通过历史研究所获得的客观知识作为其出发点。正因为如此,中国史学千多年来一直恪守着客观主义的传统。孔子“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者”[①]的意见,可以说是中国传统史学长期以来的主导性意见。故而,任情褒贬、蓄意作伪,必将不容于史林;相反,据事直书,不虚美,不隐恶,才会得到世人的尊敬。中国史学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一系列传统,诸如据事直书、完美主义、国亡史成、持公论而黑出私言等,都与中国史学的这一信念有关:即历史研究能够而且必须提供给人们客观的知识。 那么,与自然科学所提供的知识相比,历史学所提供的知识有什么自身的特点?换言之,历史学所提供的客观知识,在人类的整个知识体系中,占有什么样的地位?关于这个问题,流行的看法是,由于历史研究者永远无法真正“复原”历史,因此历史学所提供的永远只能是一种准知识,充其量只能算一种半知识。这种观点只看到了历史研究的形式,而没有看清其本质。从形式上看,历史研究的过程就是不断接近其所要研究的对象的过程,并在最大的限度上将对象“复原”。由于人永远无法真正回到昨天,因此,这一接近的过程或“复原”的工作,永远都只能是相对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类对自身历史的研究,正像古希腊的斯绪福斯神话,从绝对的意义上来看,永远都是徒劳的。但更重要的方面是,就历史研究的本质来讲,其着眼点并不在于“复原”作为对象性的历史的本身,而在于从对象性的历史中,来认识对象性的人,从而使得历史的另一个属性--非对象性,变成感性的、可认识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只要历史研究所提供的知识,能够成为现实的主体反思其自身的有效途径或手段,这种知识就是真知识。更进一步地说,历史认识过程中的相对性,是由于现实的人类作为一种存在上的相对性所引起的。既然现实的人类作为一种存在的相对性是永远无法超越的,即使能够超越也是无意义的,因此,由于这种相对性而抹杀其知识意义上的确定性、实在性,就是不妥当的。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历史学所提供的关于人类的知识之所以只能是一种准知识,原因就在于这种知识在人类的现实中是很难得到证实的。提出这种观点的人,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各种时间态中的人类作为一种共同存在的心理的一致性。历史研究者对人类既往的认识,正是基于人类心理的一致性这一大前提。正是从这种基本的心理上的一致性出发,时间态中“过去”的人类,对生活在今天的历史研究者来讲,才是可感的、相通的。这种心理的一致性之所以得到确立,原因就在于人类作为一种独特的存在,首先是一种“感性的活动”,其次才是“感性的对象”。也即作为主体的人之所以能够把自己作为客体来进行认识,是通过对自身“感性的活动”的认识来实现的。换言之,人类的全部“感性活动”,正是人类借以观照自身的“中介”或镜子。正是通过这面镜子,人类才能在体察世界万物的同时反观自身。同样,也正是通过这种与生俱来的“感性的活动”,人类才能在改造世界的同时,也能够改造自己。所谓历史,事实上也就是人类“感性的活动”的具体展开及其表现形式。正因为如此,历史学所提供给人类的知识,实质上就是通过对人类既往行程中感性活动的认识,来认识人类自身。诚然,人类认识自身的途径有多种,宗教、文学、艺术等等,都是人类认识自身的有效途径。但只有历史学执著于人类的全部感性活动,并从不同时态、不同空间、不同种族、国家、阶级或阶层的具体的感性活动中,来动态地反映不同时间状态、不同空间背景下的人类的各种活动(物质的和精神的),从而不仅在总体上说明了人类是什么样子,而且还说明了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因此,在人类的整个知识体系中,历史知识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从人类知识的整体结构来看,历史知识是这一结构中的基础部分。换句话说,人类的一切认识,都以历史认识为基本出发点。对应于中国的一句古话,就是“人穷则返本”。从人类知识的分类来讲,历史知识是关于人类自身的一种综合性的知识,也即历史知识包容了人类认识自身的各种有效途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经典作家才有“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一门学问,就是历史科学”的命题。 与历史学所提供的知识相比,由它所营造的意义世界,则是人们长期以来一直忽视的。多少年来,一谈到历史学的价值或意义,人们不是标以“资治”,就是喻为“教化”,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除此而外,很少有其它更深层次上的申述或发挥。其实,无论是“资治”,还是“教化”,都还只是停留在历史学的知识层面上,它们并不能代表历史学本身所固有的知识之外的另一重境界:价值和意义世界。 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首次阐述历史学的价值和意义境界的,是唐代史学批评家刘知几。在《史通·史官建置》中,他曾对史学的意义作过这样的申说:“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肯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这里,刘知几揭示了史学价值和意义境界的第一个层次,即史家(史官)所从事的职业,并不只是史家自己个人的事,而是关涉到社会众生的终极价值关注--书名竹帛,万古不朽。也就是说,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应做些什么,如何才能真正超越肉体生命的短暂而求得精神的永存,这一系列在人生哲学上玄而未绝的疑问,都只有通过史学而最终得以落实。所以,刘知几进而总结说:“由斯而言,则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把人生终极关注和价值寄托系于史学,刘知几在世界上可能也是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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