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用国家与社会关系视角观照史学史 从国家与社会二分视角来看,历史书写可以区分为“国家书写”与“民间书写”两种,或者说“大历史书写”与“小历史书写”。以国家政府为对象的历史书写,就是大历史书写;反之,以社会民众为对象的历史书写,就是小历史书写。传统的观念,历史就是历史,没有大小之分。“大历史”、“小历史”是由美国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提出的概念。他是从历史视角入眼的,所谓“大历史”是指宏观历史,而“小历史”则是微观历史。赵世瑜也提出“大历史”与“小历史”概念。他所谓的“小历史”,是“那些局部的历史,比如个人性的、地方性的历史;也是那些常态的历史,日常的、生活经历的历史,喜怒哀乐的历史,社会惯制的历史”。所谓大历史,就是“那些全局性的历史,比如改朝换代的历史、治乱兴衰的历史,重要事件、重要人物、典章制度的历史等等”。③这近于社会史与政治史研究。笔者所谓“大历史”与“小历史”,是从历史建构单位着眼的,是一个历史书写概念。大历史书写主要是国家史(政府史)书写,这比较容易理解。至于小历史书写,其内容很多,内部可细分多种形式,至少可以分为个体史与组织史两大类型。组织史,又可以划分为多种类型的组织史,如家庭(家族)史、乡村(小区)史、公司(企业)史、特殊群体史(女性、劳工等)。再进一步观察组织史的四大类型,可以看到,家庭组织是最小的社会细胞组织。人是最基本的个体,家庭是最基本的单位组织。所以,个体史与家族史是小历史书写的最基本层面。有了这些,就可以进行研究其他类型的小历史书写。 一部史学史,实际就是一部历史书写史。从这样的史学史研究视角,可以重新审视传统史学,把握中国史学发展的轨迹及其方向。具体地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意义: 一是可以发现中国传统史学的国家史学性。将史学史分为国家与民间的观察视角,可以让人大开眼界,它能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传统史学的本质,重新认识传统史学的发展轨迹。用大国家史视角来重新观察中国史学,就会发现,传统史学书写内容侧重国家(政府)历史,是一种典型的“大历史书写”。一部中国古代史学史,本质上是一部国家(政府)历史书写史。国家书写的由来与发展,就是中国史学史的发展轨迹所在。据此可以找到中国史学发生的源头,发展的动力与规律,发展的主线,发展的成败得失。抓住这条主线,可以写出一部新式的中国史学史来。 二是可以发现中国民间史学发展的薄弱性与滞后性。学界有官修与私修之分,这是根据纂修身份的官私性来分的。就其书写的内容来看,都是国家书写。官方史学的编纂是受政府操控的,自然表现出国家史学的特征,那么,私修是否会有所变化呢?这是后人比较感兴趣的问题。回顾中国史学史,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让人失望。中国史学史上,私修比较发达的时期有三个,它们是六朝、南宋、明中后期。只要我们列举一下他们的作品,就会发现,他们书写的作品,清一色地都是国家史。这说明,官修与私修,仅是书写者政治地位的不同,而不是书写内容的不同。政府史官与民间学人,在本质上同属一个群体,他们都是士大夫群体,是政府存在的核心支撑群体。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视野,都是相似的。作者政治倾向的相似性,决定了史书内容上的趋同性。更何况,由于官修的存在,私修者有一定的精神压力。国史是王朝史,不是全民史,所以是历朝政府控制的领域。未经政府的同意,学者私自撰写国史,在法律上是非法的,史家在心理上是不安的,明人称为“自专自用”。不敢直接用国史之名,“藏之名山”意识的普遍出现,正是这种虚弱心态的表现。总之,在古代中国,无论从内容上来说,或从作者群体来说,都不存在典型的民间史学。当然,这么说,并不表示传统史学中没有民间书写的因子。传统史学中存在不少的民间书写因子。如家谱,无疑是民间书写因子较多的一种载体。家谱以宗族、家族为客体单位,记录与介绍一个家族男系人口的历史与现状。虽然家谱的内容,重官、儒而轻农、商,但多少是可以归入到小历史书写之中的。传记,虽然以精英人物为主,但也涉及了不少小人物。野史笔记中,也记载了不少民间生活的内容。在明清时代几部私修国史中,民间生活的比重也有所加强。甚至学术史编纂也出现民间因子,如同样书写明代儒学史的张夏《雒闽源流录》与黄宗羲《明儒学案》,视角就明显不同,前者以国家思想朱学为主线,后者则以民间思想王学为主线。 三是可以让人从“大历史”中解放出来,更加关注“小历史”书写。中国人一直处于无意识的“大历史书写”之中,书写国家史被认为是天经地义之事。把历史书写分为大历史书写与小历史书写,是为了凸显小历史书写的位置。小历史书写坚持大众史学观,强调人人都有历史,一个人有自己的历史,一个家族有自己的历史,一个村落有自己的历史。不是只有国家可以成为历史,民间的历史也可以成为历史。不是只有大人物的历史是历史,小人物的历史也是历史,人人的历史都是历史;不是只有国家才有历史,家族的历史也是历史,各个组织的历史都是历史。由大历史观而小历史观,这将更新人们的历史书写观念。小历史书写也将弥补国家大历史的不足,为国家大历史的书写提供可能。在传统精英史观下,历史的书写,突出大人物,忽略小人物。大众史学观强调,人类社会古往今来都是由大人物和小人物构成的,所以历史的书写既要写大人物,也要写人小物。小历史书写是大历史书写的基础,那样的历史才是完整的历史。家族史是小群体史,是大群体史的实验场所,借小历史可以观照大历史。总之,将历史书写区分为大历史书写与小历史书写,可以给小历史书写以应有的平等位置,改变史学史研究形成的倚轻倚重的畸形发展局面。 四是可以捕捉中国史学未来的发展方向。只有对国家史学做一个立体的透视,看到传统史学的不足,才能发展今日之新史学。由“君史”而“民史”,是人类史学发展的必然规律。中国史学史上的书写,从内容上来说,经历了由国家书写向民间书写转移的趋势。由国家书写与民间书写的消长,可以看出中国史学史的变迁。在没有“民史”观念的古代,“君史”就是一切;而在今天则必须指出,“君史”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的国史。只有政府与民间生活都得到共同记录的历史,才是完整的大国家史。20世纪初,梁启超提倡“新史学”,明确反对“君史”(国家史学),要求写“民史”(民间史学)。从此,中国有了“民史”概念。20世纪以来,学界不断努力写出“民史”,虽然成绩仍不够理想。20世纪长篇传记在中国的发展状况,尤其值得研究。长篇传记的产生与发展,是20世纪中国文献史上一个不太为人留意却又是非常重要的现象。之所以不为人留意,是因为中国是一个有悠久史传历史的国家,对于传记,似一点也不陌生。但说实话,长篇传记却不是中国的土产,而是20世纪初从西方引进的舶来品。近十多年,走进书店,最显眼的变化,莫过于历史人物传记被放到了显要的位置,而大历史著作被挤到了非常不显眼的位置。这种小历史中心化、大历史边缘化现象,正反映出当代社会关注重心的变化。人物传记由“大历史”到“小历史”的转型,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在西方,普通民众是通过个人传记来了解历史的,只有专业人士才通过典章制度、事件类专业作品来了解历史。由国家史学而民间史学,由民间史学而公共史学(指“人人即国家”意义上的大国家史学),历史书写范围不断扩大,正反映出历史学的进步所在。传统中国的国家史学发展了三千多年历史,是传统史学史研究的重心,有着丰富的成果;相反,对民间史学的研究特别是小历史的书写刚起步,在成长之中。民间史学要成为主体,仍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未来中国史学的发展,需要结合民间史学的成长,重视研究民间史学,注重小历史的书写研究。现代两方史学中的一些新东西,都是在民间史学发展过程提出来的。没有民间史学发展轨迹的研究,史学史的研究是不完整的。 国家权力决定历史观察视角,历史观察视角决定历史书写内容。在历史书写中,有一个书写主体是谁的问题,这是历史编纂学中的一个原则性问题。人类的历史观察视角,相当长时期内是“由上而下”看历史的,当下正在“由下而上”看历史。而推动这一观察视角变化的内在动力,就是国家权力中心的变化。历史书写取决于国家权力,现实社会的权力中心也就是历史书写的中心。中国的政府最早拥有国家权力,所以,政府的历史最早受人关注。时代越早,国家权力圈越小;时代越晚,国家权力圈越大。国家权力的核心是政府,政府的主角是帝王将相。在国家权力圈小的时代,帝王将相的活动就是全部的国家历史。只有到了公民时代,才会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小历史书写。小历史书写,本质上是公民时代的产物。只有当公民成为国家主人之时,公民的个体历史才有了历史观察的意义。 总之,是继续传统史学史的范型还是构建一个全新的史学史研究范型,是继续向上看还是向下看,这是当代史学史研究者需要思考的一个大问题。 注释: ①周叙:《石溪文集》卷五《修明统纪疏》,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册,第610页,济南,齐鲁书社,1997。 ②钱茂伟:《中国传统史学的范型嬗变》,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 ③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第1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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