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陈书》的编纂得失(2)
梁陈二书仿《史记》写法,常常引用当时口语,既能反映时代特点,又能使文字活泼通俗。如《梁书·侯景传》记僧通与侯景对话: 僧通取肉揾盐以进景。问曰:"好不?"景答:"所恨太咸。"僧通曰:"不咸则烂臭。" 《陈书·欧阳頠传》记:侯景平,元帝遍问朝宰: 今天下始定,极须良才,卿各举所知。 梁陈二书还记一些口语诗和民谣,如《梁书·陈伯之传》,记褚緭在魏元会时戏为诗曰: 帽上著笼冠,袴上著朱衣。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 《陈书·鲁广达传》记江总于广达死后,乃命笔题其(广达)棺头,为诗曰: 黄泉虽抱恨,白日自流名,悲君感义死,不作负恩生。 《梁书·陆襄传》记陆襄有善政:民作歌曰: 鲜于平后善恶分,民无枉死,赖有陆君。 有彭、李两家纠纷,陆襄调解后,二人和好,同车而归,民又歌曰: 陆君政,无怨家,斗既罢,雠共车。 这些辞句已经很接近现代语言了。这也为语言文学发展史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材料。 思廉运用语言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使人物语言个性化。符合人物特定的身份、经历、环境,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点,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公式套话。《梁书·曹景宗传》载,景宗为梁武帝的亲信将领,"为人自恃尚胜","性躁动","嗜酒好乐",景宗谓所亲曰: 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鸥叫,平泽中逐獐,数肋射之,渴饮其血,饥食其肉,甜如甘露浆。觉耳后风生,鼻头出火,此乐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将至。…… 这样的语言只能出自曹景宗这样浮躁人之口,给人鲜明真实的印象。 思廉在梁陈二书中,还经常直接或间接地表达对文风的见解。梁代兴起一种"宫体"诗,内容空洞,用辞过分雕琢。思廉对"宫体"的出现作过一些考察。天监五年,萧纲封晋安王(是为后来的简文帝),学者徐{K14602.JPG}被梁武帝选为"与晋安游处"。徐{K14602.JPG}"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K14602.JPG}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36)思廉批评"然伤于轻艳"。(37)他在《梁书·简文帝纪》史论中进一步指出:简文帝"文则时以轻华为累,君子所不取焉。"他称赞裴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当时或有诋诃者,及其末皆翕然重之。"(38)这明显反映出思廉推崇古文的态度。思廉在记叙人物事迹时,往往论其文风,如记蔡景历,"景历属文,不尚雕靡,而长于叙事,应机敏速,为当世所称。"(39)叙江总"能属文,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40) 思廉虽主张行文质朴,并且付诸实践,但也不一概反对骈文。对一些言之有物的骈文也予以收录,如《梁书·沈约传》收其《郊居赋》,《陈书·沈不害传》收其建议立国学书。 应该看到,思廉优良的文风受其父姚察很大影响。姚察文史兼通,不尚丽靡。他推崇《汉书》,并颇有研究,著《汉书训纂》三十卷,(41)思廉少时,姚察就教之以《汉书》,思廉也"尽传其业。"《汉书》文字古朴,并收载多种文体的文章辞赋。古人重视《汉书》,不仅仅着眼于史学,也重其文章。姚氏父子受《汉书》影响较深。追求秦汉文章的古朴,反对骈文的轻艳。姚察所作史论就以古文行之,思廉则继承和发扬了父亲的文风。 简严的叙事描写 思廉叙事不好铺张,行文简洁。赵翼云: 《梁书》本据国史旧文,有关系则书,无关系则不书,即有关系而其中不无忌讳亦即隐而不书,故行墨最简,遂觉《南史》所增益多也。(42) 除以上赵翼所指出两个原因外,思廉为人严谨,不轻信奇闻异事,不好采琐事入史,也是梁陈二书简洁的重要原因。李延寿和姚思廉同在史局,思廉地位又高于延寿,一般说来延寿所见之修史资料,思廉也能够见到。但延寿多采入琐言碎事、神鬼怪异事,而思廉不采或极少采,可见二人识见之差别导致史笔之异趣。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十一,连举二十余例说明《南史》增《梁书》琐言碎事,如"《武帝纪》增帝兵围郢州,城将破,有毛人数百,泣投黄鹄矶,盖城之精也,帝东下,所乘船常有两龙导引,左右皆见之。"李延寿欲以南、北两史概括八书内容,本力求行文简洁,并为此大加删节史实,然而他喜采异闻琐事,非但于史实无补,虚文增多,而且使史书蒙上一些怪诞色彩。赵翼指出了李延寿"欲以奇动人"的心理特点: 李延寿修史,专以博采异闻,资人谈助为能事。故凡稍涉新奇者,必罗列不遗。即记载相同者,亦必稍异其词,以骇观听。如《羊侃传》(43)谓武帝新造两刀,稍长丈四尺,令侃试之。《南史》则谓长二丈四尺;《梁书》谓侃挽弓至十余石,《南史》则云二十石。皆欲以奇动人也。(44)当然,《南史》于梁陈二书也确补充一些必要的史实,如《范缜传》增加范缜不卖论取官的事迹等。但我们在这里不是对《南史》作专门分析,而只是指出,和《南史》增琐言碎事相比,思廉叙事是简洁的。 梁、陈二书多收诏策、表章、辞赋,是否影响其简洁呢?这要具体分析。收载这些原始资料主要是由于以下两方面原因:一是资治的需要,即认为这些文字于政事有所裨益,有载于史册传之久远的价值。二是文饰隐讳的需要,这是冗词,应该否定。总的来看,梁陈二书所载的诏策、表疏、文章、辞赋,多数还是有价值的,不能视为芜杂。如《梁书·范缜传》载其《神灭论》全文,又《刘歊传》载其论形神关系的《革终论》,这对后人研究哲学史有重要价值。显然,《梁书》载之却不能认为芜杂,《南史》虽删节却不能认为简洁。关键要看所载有无史料价值,而不在文字多少。 还应提及的是,姚思廉的部分史论写得较为出色,言简意赅,没有画蛇添足之感。其写法大体有以下三种: (1)高度概括人物特点,对其一生作简短结论,以免读史者有所疑滞。如《梁书》卷四十六史论: 胡僧祐勇干有闻,搴旗破敌者数矣;乃捐躯殉节,殒身王事,虽古之忠烈,何以加焉。徐文盛始立功绩,不能终其成名,为不义也。杜崱识机变之理,知向背之宜;加以身屡典军,频殄寇逆,勋庸显著,卒为中兴功臣,义哉。 此卷立传有胡僧祐等七人。但在史论中并未一一述及,而是选择其中三人生平加以高度概括和评价,指出三人的结局分别为"忠烈"、"不义"、"中兴功臣",以防止读史者因其三人事迹有类似之处而忽视他们的"本质"差别。 王僧辨是梁代的重要人物。以封建正统观点衡量,他对于梁王朝来说,平定侯景之乱,是赫赫大功;拥贞阳侯萧渊明逼夺皇位,是篡逆大罪。对这种人物如何评价就是个较为复杂的问题。姚思廉在史论中摒弃了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的绝对化观点。他首先肯定王僧辨对梁王朝的巨大贡献: 自侯景寇逆,世祖据有上游,以全楚之兵委僧辨将率之任,及剋平祸乱,功亦著焉,在乎策勋,当上台之赏。 然后指出敬帝(萧方智)居帝位的合法性: 敬帝以高祖贻厥之重,世祖继体之尊,洎渚宫沦覆,理膺宝祚。 最后以惋惜的口气指出,僧辨本可以成忠义之名而无杀身之祸,但由于不循忠义导致身败名裂: 僧辨位当将相,义存伊、霍、乃受胁齐师,傍立支庶。苟欲行夫忠义,何忠义之远矣。树国之道既亏,谋身之计不足,自致歼灭,悲矣!(45) 姚思廉考察人物的发展过程,力求作出全面客观评价,进一步突出了史书的惩恶劝善作用。 (2)总结得失成败经验。(笔者另有文章) (3)补充史实。 姚思廉也效司马迁之法。《陈书·姚察传》后的"史臣曰"就补充姚察博学的各个方面及为陈后主释古今疑义之事。 史臣先臣禀兹令德,光斯百行,可以厉风俗,可以厚人伦。至于九流、《七略》之书,名山石室之记,汲郡、孔堂之书,玉箱金板之文,莫不穷研旨奥,遍探坎井,故道冠人师,{K14603.JPG}绅以为准的。既历职贵显,国典朝章,古今疑议,后主皆取先臣断决焉。 缺点与不足 梁陈二书在编纂上也有一些缺点和不足。 姚察曾仕梁、陈,思廉曾仕陈。尤其姚察在陈颇受皇帝亲重,因而对梁陈王朝不无感情。加之写梁、陈这样的近现代史,必然和现实政治、现实人物有一定关联。所以,姚察于梁、陈二书隐讳之处较多。思廉虽直笔胜于其父,但也未完全纠正父亲的曲笔处,而且自己在行文中也不免类似毛病。 陈始兴王伯茂为陈文帝子。陈宣帝(陈顼,文帝之弟)即位后,"命伯茂出居之,宣帝遣盗殒之于车中,年十八。"(46)姚思廉却讳言宣帝杀侄,只云:宣帝"命伯茂出居之。于路遇盗,殒于车中,时年十八。"(47) 梁敬帝之死,是陈武帝指使刘师知所为。《南史·刘师知传》载之甚详:"梁敬帝在内殿,师知常侍左右。及将加害,师知诈帝令出,帝觉,绕床走曰:'师知卖我,陈霸先反。我本不须作天子,何意见杀。'师知执帝衣,行事者加刃焉。"《通鉴》卷一百六十七也载"上(陈武帝)使人害梁敬帝。"而《梁书·敬帝纪》不云敬帝被害而死。只云"陈王践阼,奉帝为江阴王,薨于外邸,时年十六,追谥敬皇帝。"《陈书·刘师知传》也不载其害梁敬帝事。 《梁书·昭明太子统传》对萧统赞誉备至,所载其立身行事颇为详细,但和《南史·昭明太子统传》对照,独不载以下两件有损于萧统形象之事:一是萧统使道士在其母丁贵嫔墓侧埋蜡鹅等物厌祷,梁武帝发现后"大惊,将穷其事。徐勉固谏得止,于是唯诛道士,由是太子迄终以此惭慨,故其嗣不立。"二是中大通"三年三月,(萧统)游后池,乘雕文舸摘芙容。姬人荡舟,没溺而得出,因动股,恐贻帝忧……"(48)而《梁书》本传仅云:中大通"三年三月,寝疾,恐贻高祖忧……"昭明太子之死的病因,就是与"姬人"游乐时被水淹而伤身;昭明太子其嗣不立的原因,就是他埋蜡鹅等厌祷事,这都是有关萧统的大事,《梁书》不载,显然是有意"为尊者讳"。 但某些事在人物本传中不载,是记入他人专中,这种情况不能认为是隐讳。 如《陈书·衡阳献王昌传》叙昌因渡江船坏而溺死,未云其被害。但《侯安都传》却明显透露了昌被害之真象,"昌之将入也,致书于世祖,辞甚不逊,世祖不怿,乃召安都从容而言曰:'太子将至,须别求一蕃,吾其老焉。'安都对曰:'自古岂有被代天子?臣愚不敢奉诏。'因请自迎昌,昌济汉而薨。以功进爵清郡公,邑四千户。自是威名甚重,群臣无出其右。" 梁、陈二书在叙及梁代齐、陈代梁史事上,在帝纪中长篇累牍地照录加九锡文、禅位诏、策、玺书等虚伪的文字,是要把统治阶级内部权力再分配的残酷斗争写得文质彬彬,竭力想表明退位者是欣然禅让,继位者是顺天应人。这样的文字模糊历史事实,徒然浪费笔墨,也造成梁、陈二书局部的繁冗。如《梁书·武帝纪》载齐和帝封萧衍梁公备九锡诏、策、百官劝进书、又一百官劝进书、进封萧衍梁王诏、齐和帝禅位诏、策、玺书。《陈书·高祖纪》也载梁敬帝封陈霸先为陈公诏、加九锡策、梁敬帝禅位诏、策、陈霸先登极诏。这些都属于虚文浮词的官样文章,内容空洞,语言公式化。赵翼云:梁、陈二书"其文笔亦足称良史,所可嫌者,惟多载诏策表疏之类,稍觉繁冗。"(49)但赵翼认为什么样的诏策表疏可以收载而不算繁冗呢?"《南史》于《武帝纪》但载进相国加九锡一诏一策,梁帝禅位一策、武帝登极一诏、《废帝纪》载慈训太后废帝为临海王一诏。其他概从删削,第节其事书之。是以叙次较为简净,宋子京所以亟为称赏也。"(50)可见,赵翼认为应载的某些诏策,正是那些起文饰作用的芜词,赵翼赞同《南史》删削《陈书》帝纪中的那部分诏策,其中却有不少有价值的资料:如《世祖纪》中的令侨籍改土断诏,《宣帝纪》中的送流民还乡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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