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评估(2)
《战国策》暴露诸候国的统治者之昏庸愚昧,荒淫无耻,残忍暴虐,骄横自负,种种丑恶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国王太后中的比较英明者只是凤毛麟角。诸候的后妃男宠亲戚佞信大臣豪门,相互倾轧,不择手段,钩心斗角,你死我活,种种丑恶比比皆是。这些事例在《战国策》中是不胜枚举的。每个诸候国里,上上下下,一片黑暗污秽不堪。《战国策》还揭露当时社会的庸俗心理,羡慕权势地位荣华富贵,借苏秦与嫂之问答,慨叹世态炎凉。也描写了若干事例,为了钱,什么伤天害理出卖国家的事都干得出来,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秦用金钱买动赵王的宠臣做内奸使赵王杀死李牧以亡赵国的事(《赵三》之《秦使王翦攻赵》章与《秦五》之《文信候出走》章,后者写得极为冷酷)。商人吕不韦认为:耕田获利不过十倍,贩卖珠宝获利百倍,"定主立国"这宗买卖所获之利是无法计算的。吕不韦就做这笔大生意而获无穷之利(《秦五》的《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章)。当然,在战国人欲横流时期也有逆潮流而动者,例如鲁仲连就认为"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战国策》着实用力宣传"士"之可贵,也描写了若干个"士"的骨头是硬的,品德是高的。游说之士多次指斥国王的儿子、亲戚、男宠、亲信等人"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连赵威后也认识到"民"(那时的涵义与今天有区别)的重要地位。这在当时是很不简单的。《战国策》所反映出来的当时社会情况和思想情况是非常复杂的,这部书能够把这样复杂的历史事实记载得清清楚楚,活灵活现,它的价值当然很高,不容怀疑。过去以儒家思想为正统,把《战国策》骂倒,并不是不知道《战国策》里也有类似儒家"士不可不弘毅""民为贵,君为轻"的思想,但仍然要骂倒《战国策》,因为《战国策》所揭露的统治阶级的丑恶现象太多也太深刻了。因而一面骂它另一面又欣赏它。这是很奇特的。近代曾有人说《战国策》"大半是小说"。中国文学史上曾有清末的谴责小说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就算《战国策》是小说吧,所写的场面之大,格局之复杂,笔墨之生动活泼、简练,深刻,非谴责小说所能望其项背。所以《战国策》这书,无论把它当做战国历史的重要材料来看,或是把它当做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来看,它都是当之无愧的。 《战国策》的流传也曾遭厄运。 刘向在皇宫里的书库看到战国时期到楚汉之际纵横家书若干种编本,认为它们"错乱相糅莒",于是综合各本,编为三十三篇,分别归到十二国;每国之中的材料又"略以时次之";校定文字脱误,把这个新编本定名为《战国策》。这就是最早的定本。 由于这些材料错乱复杂,刘向虽然作了很大的努力,仍然不免有疏忽的地方。例如《韩一》里《王曰向也子曰天下无道》《或谓魏王》《观鞅谓春申君》三章均应归到《楚策》。还有一些篇章的内容大致相同,只是字名互有详略,这可能是刘向兼收并蓄的结果,也许是刘向校录《战国策》时所谓"去复重"的工作搞得不够彻底。此外,纵横家搞权变谋诈的轶事与说辞,其中有真有假,有虚有实。刘向去战国不算太远,或许了解得更多一些。可惜他不以为怪,未置一辞。当然,从具体工作来讲,刘向确实很不容易,例如《赵二》所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辩论言辞,有许多就与《商君书·更法》相同或近似;《秦一》的《张仪说秦王》章与《韩非子·初见秦》基本上一样。《战国策》保存下来,有助于今日研究。 《汉书·艺文志》春秋家收录《战国策》三十三篇,就是刘向校录编定的本子。 东汉末年,延笃(?-167)字叔坚,给《战国策》作注释,还写了一卷评论,均已亡佚。南宋姚宏《战国策续注》引用过。 东汉末年,高诱(生卒年未详)在给《吕氏春秋》《淮南子》作注释之外,也注过《战国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刘向校录和高诱注释的《战国策》就散失了。 在刘向编辑《战国策》所淘汰的当时流传的战国纵横家书若干种的若干篇章,后代曾有人引用,刘向定本《战国策》曾经散失,后代也有人引用。因此徐广、司马贞注《史记》,李善注《昭明文选》,还有一些"类书"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及其它书籍所引用的《战国策》,或与今日流传的本子字句有差异,或为今本所无。清代王仁俊曾辑录《战国策佚文》一卷,收入所辑《经籍佚文》之中。诸祖耿于1940年修订旧作成《战国策逸文考》(收入所著《战国策集注汇考》1985年)辑得逸文七十二条,又附一条,论证甚详。 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共二十七章,其中有十六章全然不见于今传本《战国策》。 《战国策》在《隋书·经籍志》及以后的正史与私家书目中均著录,但篇数有出入。可以看出原书已有散失。据《崇文总目》所载,正文原三十三篇那时已缺少了十一篇,高诱注原二十篇那时只剩下八篇。 经过北宋曾巩的努力搜求,才得恢复到刘向三十三篇的数目,恐怕不见得能够搜求到已遗失的十一篇全部。显而易见的便是《燕三》的《燕太子丹质于秦》章乃是后人在《战国策》残缺之后,抄《史记·刺客列传·荆轲》来补的。曾巩搜求高诱注得到十篇,即第二至四,第六至十,第三十二、三十三卷的注释。 曾巩所编的本子比较完备流传下来。 在北宋时还有:集贤院本、刘敞(字原父)本、钱藻本、(苏)东坡本、苏颂(字子容)本、李格(字文叔)本、孙朴(字元忠)本、孙固本、孙觉本等。这些本子以及后来的晁以道本等早已亡佚,只知道曾本、钱本、刘本、集(贤院)本的文字互有异同,刘本缺第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卷、钱本缺第二十一至第二十五卷,集贤院本第二十一卷与众完全不同,东坡本与曾本基本相同。 南宋初年,《战国策》有一些刻本,都不甚精。绍兴十六年(1147年)浙江剡川人姚宏访求善本加以校定,重刻《战国策》。这是流传至今最早的刊本。它避宋太祖赵匡胤的匡字、宋钦宗赵桓的桓字、宋高宗赵构的构字、孔丘的丘字,确为宋高宗时的刊本。这书的骑缝处都刻上工匠的姓名,这是记载古代木刻艺术家的资料。 姚宏还把佚缺高诱注的二十三篇,即第一、第五、第十一至第三十一,重新做了补注,在注文的前面加个"续"或"续云"以示区别于高诱旧注。姚宏又校勘曾、刘、钱、集、东坡等本的文字差异做了一些校记。可见姚宏比较严谨。但是明朝毛晋汲古阁翻刻姚本,竟然在每卷开头都题"高诱注",这样一来就混淆了高诱注与姚宏补注,会使读者搞错,这是很不严肃的。 一年之后,南宋鲍彪刊出他的《战国策注》十卷,调整策文次序,并改定本文,或改字,或增或删。 两宋各家的本子有共同的一点,即用力于校勘《战国策》各种抄本刻本,而罗列其文字异同,以供采择,不加按断。姚宏则已开始注意到运用《史记》等书与《战国策》作比较,而且提到遗佚的策文问题。同乡会稽姚宽也注意到这些方面。 元朝至正乙巳(1365年)吴师道刊《战国策校注》十卷,重校此书,补正鲍彪注本。吴已认真地利用《史记》等书来研究《战国策》,他不赞成鲍彪的擅自增删改动。 清朝嘉庆八年癸亥(1803年),江苏吴县黄丕烈根据姚宏本重刻,并写了《战国策札记》三卷,详列鲍彪本、吴师道补正本之异同,参考《史记》等书,以校订姚本本文,加以判断。还采录了同时代的段玉裁、顾广圻等人的某些说法。 王念孙(1744年-1832年)参考与《战国策》有关的资料,运用古文字音韵训诂知识,加以校勘,撰《战国策杂志》三卷,收在他的《读书杂志》中。对于今本《战国策》文字讹误之处多所匡正。精到之处,超过前人。例如"詟"字,罕见,不知其正确音读,也不知其来历。只因《战国策·赵四》用了它,没有人提过疑问。王念孙指出它是"龙言"两个字误写到一起。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出土,证明王念孙的判断正确。王念孙《读书杂志》校勘别的古籍也往往引用《战国策》而一同校正,这也附带解决了《战国策》文字讹误的问题。 《战国策》有不少地方历来难读。 它的难读,有时是由于我们对于当时的历史、地理、社会、文化等等情况不够熟悉,对于古代汉语的语言结构某些方面未能掌握,还可能有其它原因。例如把《战国策》里的古国名东周西周误解为通常用的历史朝代名,又如"乃效煮枣",效是奉献,煮枣足魏国古邑名,魏国还有个地名叫酸枣。 《战国策》难读,更主要的原因是此书曾经散失,历代传抄刊刻往往出错。 或者写错了字,旧称"讹""误"。或者抄漏了字,旧称"缺""脱文";有时像是文章的省略,其实是抄漏掉若干字。或者抄写颠倒了字,旧称"误倒"。或者抄写误增而重复了字甚至多出了不相干的字,旧称"衍文""衍"。或者出现"错简",古代抄书用竹简,竹简每简写若干字,竹简必须按次序编捆在一起,不能散乱。否则这篇文章就会有若干字的"缺""脱""衍"和前言不搭后语的现象。 黄丕烈《战国策札记》指出《战国策》上述的在文字上的讹误有一千几百条,王念孙《读书杂志》校定《战国策》文字讹误的论证就有三卷,还不包括王氏校定别的古籍文字讹误而涉及《战国策》的部分。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中的战国纵横家书的出土,不但提供了战国的久已失传的一些史实,也为校勘今本《战国策》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战国策》本文讹误脱衍等等需要校勘补正之处如此之多,所以此书历来难读。汉朝刘向早就说它"错乱相杂莒"。北宋李格说它"舛错不可疾读"。曾巩说它难读,因而他曾"正其谬误而疑其不可考者"。孙朴说"此书舛误特多,率一步再三读,略以意属之而已"。南宋姚宏说它"舛误尤不可读"。姚宏给它作注,遇到实在无法下笔时只好说,这里"盖讹谬,当用《史记》全篇观之"。元朝吴师道说:"此章多难通,此类尤难知。""语不可晓,有缺误。""语不可解,疑有舛误。""未详。"清朝黄丕烈也常说:"此策文有误字"。 不但《战国策》正文如此,就是汉朝高诱注、南宋姚宏续注、清朝黄丕烈《札记》,也有文字讹误和费解的地方,未经校正。注家还有一些过于求简的省略说法,例如"韩炉炭",意思是说:这两个字在《韩非子》里面写作"炉炭"。 可见,旧时注释本的《战国策》确实不易读。 近百年来,历史学家、文字音韵训诂学家人才辈出。考古发掘亦多所发现,《战国策》之研究整理就走上了新阶段。这方面的进展,这里从略。 可以预见,《战国策》将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呈现其特殊光彩。 我们搞这本笺注的念头,开始于1974年。当时南开大学中文系古代汉语教学小组全体教师和1972级语言组学生就重刊床本《战国策》原书进行标点,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影印刊行。我承乏其间,写了一篇说明,发表在《语言研究论丛》第二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当时我们在标点上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例如:《楚四》的《天下合从》章谈到惊弓之鸟,"然则射可至此乎"出现两次,我们给第一次的这句话加疑问号,表示魏王不信。给第二次的这句话加感叹号,表示魏王惊奇赞赏。又如《秦三》的《范睢至》章,我们体会范睢是"远交近攻"策略的首创者,绝不会对近邻妥协,所以标点为:"卑辞重币以市之?不可;削地以赂之?不可;举兵而伐之!"两个问号表示思考,两个分号(不用句号)表示语气紧迫,感叹号表示神情慷慨,坚决不允许多变的近邻魏国张牙舞爪。这样回答秦王,才能打动秦王。我们现在这部笺注对于正文的标点,就是在1974年打定基础的。 关于注释古籍,我自己是比较谨慎的。读《战国策》虽也有一些体会,还很肤浅,拿不出手。若干年后,酝酿成熟,再以札记形式向专家求教吧。目前只是随时提醒自己以下几件事: 第一,利用上古音韵关系来处理音义通转,不可不慎! 例如《楚四》的《虞卿谓春申君》章有"于安思危"。马王堆战国纵横家书第二十三章、《逸周书·程典》《吕氏春秋·慎大》又《直谏》均用"于安思危"。《左传·襄公十一年》用"居安思危"。如果说"于安思危""居安思危"意思基本上一样,可以。说"于安"是介宾结构,"居安"是动宾结构;说介词多由动词虚化而来,说"居安"是居于安……都可以。但无论如何,不论从语音、词义、语法哪一方面看,"于""居"是有区别的。人的语言表达同一思想、同一事物、同一行动,可以使用多种表达方式多种结构,不必强求只能使用一种。如果以"于""居"的上古音韵关系比较密切,"于"就是"居",这就不妥。 第二,虚词所起的作用十分细致微妙,务必认真分析掂量。不宜只凭借上下文,就主观判断"甲即乙""甲若乙"。 例如《楚一》的《张仪相秦》章:陈轸夏人也,习于三晋之事,故逐之,则楚无谋臣矣。今君能用楚之众,故亦逐之,则楚众不用矣。"这里面的两个"故",都是说因此之故,所以。文字本来是通畅的。汉语的特点之一是人们所谓"意合法",不必尽用虚词,借助于文章各句中的结构,分句的先后次序等等手段,达到使读者理解。因此这里实际上给读者理解到的是:"如果因为这种原故所以",但这"如果"是不出现的。倘若不这样去理解,而认为"故"犹"若"也,这是不妥的。 第三,文艺性的笔墨,重在生动简练,有时闪转腾挪,避免平铺直叙。与训诂考证之文有所不同。 例如《东周》的《温人之周》章,同时有几种本子:"周不纳,问曰'客邪?'对曰'主人也'"。此本最通顺。还有"周不纳,客即对曰'主人也'"及"周不纳,对曰'主人也'"和"周不纳,即对曰'主人也'"等其他抄本之差异。争论其是非,太过则如同焚琴煮鹤了。 我们这部笺注的做法,见于本书《凡例》,这里不赘述。 我们才学有限,《战国策》也确实难读,只有借重前人与时贤的研究成果,取其精华,择善而从。原著具在,不烦详细征引,概括诸说,力求简明扼要。一得之见,则在于取舍之间。偶有体会,不敢自以为是,敬求教于专家!限于篇幅,不能详细串通。一俟笺注问世,得到批评指教,纠正错误与缺点,我们将着手修订《战国策》的今译,以方便广大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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