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计六奇记载这些内容,并不因此就说明作者对农民起义的同情,而是出于总结"国破君亡"的历史教训,引为前车之鉴,才作如此详细记载的,因而在叙述中时时表露出他对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军的对立立场。 《南、北略》的价值,还突出地反映在它保存了大量抗清斗争的史料。 计六奇是一位具有强烈民族感情的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加之他亲身经历了明清鼎革时期的社会大变动,使他清楚地认识到,明朝虽亡于农民起义军,可是起而代之、掌握全国统治大权的则是满洲贵族。因此在"两略"中,记录了自"建州之始"、"清朝建元",一直到永历帝被杀、满洲贵族建立统治全国的专制机构这一全过程,特别是《南略》,可以看成为一部以记录汉族人民为主体的各族人民的抗清斗争史。经统计,全文或主要记述清朝事迹的,在《北略》有82篇,在《南略》则达209篇之多。特别是1645年的五月份,自清兵渡江南下后,几乎是一日一篇。尽管当时清朝文禁已经较严,计六奇不敢过分赤裸地触犯清讳,但强烈的民族正义感,仍不时地流露于笔端,首先反映在书法上,敌虏、贼寇界限分明,凡言敌、虏者均指清而言,而对农民起义军则称之为寇、贼,用字毫不含混。其次,书中揭露清兵烧杀虏掠等,更是随处可见。如记清兵屠扬州城云:"忆顺治六年己丑仲冬十八日长至,予入城应试,有浙之嘉兴人同舟,自言久居于扬。予问清师破城事,彼云:'我在城逃出者,稔知颠末。初,扬人畏高杰淫掠,乡民悉避入城。后以水土不服,欲出城,江都令不许,遂居于城。四月十九日,清豫王自毫州陆路猝至扬州,兵甚盛,围之。时史可法居城内,兵虽有,能战者少,闭门坚守不与战。清以炮攻城,铅弹小者如杯,大者如罍,堞堕即修讫,如是者数次。……可法日夜待黄得功等兵至与战。围至六日,乃廿五丁丑也,忽报曰:'黄爷兵到矣!'望城外旗帜信然,可法令开门迎入。及进旧城,猝起杀人,有如草营。众知为清人所绐,大惊,悉弃甲溃走。百姓居新城者一时哗叫曰:'鞑子已入旧城杀人矣!'众不知所为,皆走出城。走不及者被杀,凡杀数十万人,所掠妇女称是,无一人得存者,扬城遂空。""或云扬城破,清帅发令箭,一门杀人一百,以未破城时发炮伤兵也。既而传箭,一门杀人一千。杀讫,随出一箭,又杀一千。连续传箭,直杀至数十万。扬州烟爨四十八万,至是遂空。""徽客巴姓者,自扬城逃出,云:初城破时,将民或一百或二百各闭室内,使两兵守视。久之,有服红袍者手执旗箭各一,驰马大呼曰:'将这须蛮子去了罢!'扬民被拘者闻之,谓为释己也,俱大喜。已而,牵一人出跪之,左边兵一刀,右边兵亦一刀,既杀两刀,以为必死,即掷下,复拽一人出,仍如前法,一似蛙然。若颈不断,虽死复苏。巴某亦亲受两刀而复生者也。"(23)这种通过访问所得的口碑资料,在"两略"中注明的,总共不下六十处之多。 在揭露清兵暴行的同时,还对那些忠于明朝,坚持抗清斗争而又至死不屈的,加以大力表彰,而且往往写得生动具体,充满感情。如记黄大鹏之死曰:"黄大鹏,福建建宁府建阳县人,崇祯丁丑进士,甲申授衢州龙游令,乙酉升金衢道。清兵至,……衢州陆知府与各属县令及方国安等,悉望风投诚。龙游与浦城接壤,贝勒驻兵于此,诸降臣俱入跪见,独大鹏红袍纱帻,挺然立于众中。贝勒见而异之,问立者为谁,对曰:'前任龙游知县,今为金衢道黄大鹏是也。'贝勒曰:'汝既降,何不跪!'大鹏骂曰:'人不拜犬羊!'贝勒曰:'汝不畏死乎?'大鹏曰:'吾若畏死,不出是言矣!'贝勒大怒,命割其舌。大鹏喷血连骂,触阶而死。"并注明:"此王新沐口述。王系浙江人,久寓通州。"(24)说明此事可确信无疑。对于浙东王之仁上疏鲁王请战;及瞿式耜、焦琏等人孤守危城桂林、兵败被杀二事,计六奇评曰:"清兵南来,将相闻风迎避,惟钱塘跨江两战,差强人意。入闽、入广,势复破竹,至是始能鏖战,以却清兵,瞿、焦二公,真人杰也哉!"(25)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就是"镇江生赋诗"。顺治初年,当清兵刚据有江南时,为了笼络汉族地主知识分子,清政府便派遣督学使者到镇江开科取士。当时考生思想状况十分矛盾复杂,他们既不愿放弃功名,又不甘屈服于清廷,其中有一少年考生,虽然前来应试,却竟不作文,只于卷上题诗一绝云:"曼周医伏曼周投,谩面萎封谩面修。鳗衍和三鳗衍累,漫强钟异漫强绉。"(26)这是一首以谐音写成的反满诗,其真义是:满洲衣服满洲头,满面威风满面羞。满眼河山满眼泪,满腔忠义满腔仇。计六奇明知此诗"世多讳之,不敢传",而仍照录不误,以"存其实"。又郑成功讨清檄文,他书罕见,计氏亦全文过录,编次于《南略》卷16《郑成功入镇江》篇后,这种不避清讳而"存其实"的直笔精神,是十分可贵的。 当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打起为君父复仇雪耻的旗号,而实是助纣为虐,甘心充当满洲贵族征服中原的鹰犬时,南明统治集团中的上层人物,甚至包括史可法在内,均一时受其蒙蔽,心存幻想。可是计六奇在《北略》卷24《东彝大略》篇明确地指出:"大帅吴三桂,父陷寇中之不顾,顾力不能当,借兵于虏,与寇一战,大胜,寇即弃都城西走,而虏晏然以为得都城于寇云。传檄三齐,迅扫秦晋,既得河北,复取江南,一时迎降恐后者,以为寇为先帝之仇,虏能为我灭寇,非我仇也。嗟呼!寇之发难以何事起?天下嗷嗷,皆以加赋之故。然加赋于何年?皆以东彝发难也。且河北为寇所攘,犹曰取之于寇;江南何罪,而奄有之耶?我谋不臧、将不择、兵不练,廷臣置边事于度外,边臣以寻端卸担,至南都之政,贿赂弥彰,如狂如醉,使高皇帝之开辟,烈皇帝之忧勤,一朝宗社丘墟,大可痛也!"在当时来说,这个分析是相当大胆而又比较符合历史实际的。 至于"两略"中所存在的缺点,也是比较明显的。首先由于受到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记载是非失实,言过其辞者不在少数。对此,计六奇自己也直认不讳。他在《南略》卷2《东阳许都余党复乱》篇后说:"甚矣,史之难信也!由前说观之,则光先(指浙江巡按左光先)隐孙榘(指东阳令姚孙榘)激变之罪,不为无过;由后说观之,则光先授计子龙(指绍兴推官陈子龙)诱擒之事,不为无功。夫以吴、越联壤,复躬当其时,犹言人入殊如此,况今古异时,四方异地,而欲凭臆以断志之,其为诬可胜道乎!"碰到这类记载各异,诸说纷纭的情况,计六奇一般采取异说并存,或从其多数,或存疑俟考等办法处理。但有更多的是并未有任何说明,这就需要我们自己去加以审慎地甄别。至于李慈铭所指出的:"如言袁崇焕之通敌,毛文龙之冤死",(27)以及作者在《南略·自序》中所云:"若成功、煌言出没风涛,徒拢民耳,亦何益乎!"那就不是属于一般史实上的差错,而是直接涉及作者的史识问题了。特别是把抗清英雄袁崇焕说成是通敌叛国,更是个极大的错误。袁崇焕的蒙冤惨死,是明王朝的自坏长城,对此,作者也不是不知道,如《北略》卷24《东彝大略》篇云:"先是,虏出猎,掳我多人,中有二珰,上命侦崇焕者,亦被掳,虏视之,知为珰也,乃设一计,佯为袁遗书约犯边,答云:'知道了,多谢袁爷。'又佯惊云:'乃为珰闻,缚珰亟斩之!'又故遣一奴私放珰归。珰归,上其事。上再召崇焕入,即下诏狱。此言周延儒亲语余者。延儒久与虏比,虏每输情,故知其言不诬。"按本篇文字,实转录自夏允彝《幸存录》,故文中第一人称"余",当为夏允彝而不是计六奇。但对此事的底细,计六奇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在《北略》卷5仍以《袁崇焕通敌射满桂》、《逮袁崇焕》等醒目标题,详细记述了袁崇焕的所谓"通敌"罪行及其被杀经过,而没有根据可信资料加以驳正澄清。 然而更为突出的还是泛滥于全书的缩命论的天命观。计六奇是一个十足的佞佛者,对于封建迷信的因果报应说深信不疑,大肆渲染,对于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都看成是天帝的安排,天命的注定。所以他说:"自古有一代之治,则必有一代之乱;有一代之兴,则必有一代之亡。治乱兴亡之故,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28)他不仅把一些正常的自然灾害和天象变化,说成是上帝有意的惩罚,甚至把一些荒诞不经、子虚乌有的村巷委谈,也视为信史。如谓万历{K1D204.JPG}有道士伏坛久之,见天上诸神俱不在,云已降辅新朝,惟关圣以受明朝厚恩不去;(29)又谓有道士魂至天门,见包拯奏帝,命杀星降凡,托生人世,因而有李自成的诞生,(30)等等,不一而足。对于这些糟粕,自然应该加以剔除和扬弃。 但是瑕不掩瑜,所有这些缺陷和错误,都无损于"其书有永久的价值"。同时这"两略",特别是被清政府列入《禁毁书目》的《南略》,即使在清朝文禁森严的恶劣环境中,仍能以传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长期地流传着,并一直被保存到今天,这一事实本身,也就足以说明它的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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