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中国史学传统(3)
司马迁的《史记》是以信史著称于世的。后人说它"文直事核",誉者不过其实,抑者不损其直,不为尊者讳,因而又称其为"实录"。司马迁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他的进步的史观外,还在于他严谨的实事求是的治史方法。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自序》)。此外,他还游历大江南北,亲身做实地调查,对各种材料进行比勘校订,斟酌取舍,"疑则传疑","疑者阙焉"(33),绝不做主观妄断。 《贞观政要》的作者吴兢,被当时人称为"今董狐"。他撰《武后实录》,记载了张昌宗劝说张说诬证魏之忠的事。后来张说当了宰相,便请求吴兢修改这段不光彩的记载。吴兢说:"循公之情,何名实录!"终于不做改动(《新唐书·吴兢传》)。体现了史家的高责品德。 历代史家都十分推崇这种可贵的史德。唐代史家刘知几说:"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史通·惑经》)又说:"夫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又说:"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因此他盛赞那些敢于在强权暴力重压下挺身而出的史家:"盖烈士殉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容阿。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史通·直书》)反之,逢迎阿世,恣意曲笔的,则被他斥为"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史通·曲笔》)。他说的韦,指韦昭,是三国时吴人,在吴主孙皓时为侍中,领修国史,因持正敢谏,被孙皓所杀。崔诰为北魏人,曾任博士祭酒、司徒,作国书三十卷,因为受到鲜卑大臣所忌,被诬而灭族。 正因为君主专制主义的强大和残暴,所以做一名良史就益见其难了。刘知几说,他们"或身膏斧钺,取笑于当时,或书填坑窑,无闻于后代。夫世事如此,而责史臣不能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盖亦难矣。"(《史通·直书》)所以"史之不直,代有其书"(《史通·曲笔》),这是中国史学的悲剧。 清代史学家钱大昕把自己治史的态度归于"实事求是"四字。他说:"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他批评那种"空疏措大,辄以褒贬自任","陈义过高,居心过刻"(《二十二史考异》序)的做法,他要求的,不仅有史实的严格的考订,还包括避免史家主观的缺陷。 章学诚对此有更进一步的阐释。他发展了刘知几史学家要有"史才、史学、史识"之说,认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什么是"史德"呢?就是"著者之心术"。"文史之儒,竟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没有高尚的情操,没有正确的思想指导,没有公正的出发点,是谈不到史德的。他说:"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益以人也。"(《文史通义·内篇》史德)所谓"尽其天",包含有尽量认识历史的客观规律之意,所谓"不益以人",是不能用自己的主观意图任意添加、曲解史实。这样做,才能把握历史的真实,才能真正成为良史。 梁启超说得更明确,他认为史德就是史家的治史态度,史家治史要"忠实"于史实,要能客观,要叙述时不参己见,避免夸大、附会和武断。(《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第二章"史家的四长")。 此外,中国古代史家的实事求是的传统,还表现在倾向唯物论的史观上,如司马迁重人事而不重祯祥,重视物质生产活动;司马光的不喜佛老,不信祥瑞,认为"国之治乱,尽在人君"(《稽古录》卷16"万年图序");马端临的肯定变革等等。 中国史学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被毛泽东大大地发扬了,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史学实践上。他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对中国古代史,特别是近现代史进行了创造性的研究。 他用治史的精神去调查研究,又用调查研究的方法去治史。 他的许多著作中涉及到历史的部分,都是深入调查研究的结晶。在《怎样研究中共党史》一文中,他说:"如何研究党史呢?根本的方法马恩列斯已经讲过了,就是全面的历史的方法。我们研究中国党史,当然也要遵照这个方法。我今天提出的只是这个方法的一个方面,通俗地讲,我想把它叫做'古今中外法',就是弄清楚所研究的问题发生的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空间,把问题当作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历史过程去研究。所谓'古今'就是历史的发展,所谓'中外'就是中国和外国,就是己方和彼方。"(34)毛泽东强调的是对客观历史的纵横进行全面的系统地调查研究,从中找出客观事物内部的规律性。 中国古代史家也有实地调查的传统。司马迁从二十岁起就南游江淮,北涉汶泗,后又奉命出使"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足迹遍及东南西北(《太史公自序》)。毛泽东年轻时读《史记》,曾对此大加赞赏,司马迁"览潇湘,泛西湖,历昆仑,周览名川大山,而其襟怀乃益广"(35)。通过调查访问,司马迁得到了许多文献中所不可得的材料。他不仅考察了各地的重大事件和人物逸事,而且了解了各地的语言风俗,山川地貌,印证了史实,丰富了史记的细节。后世史家,如明末清初的谈迁,如顾炎武,等等,也都曾为修史而做广泛的实地考察,体现了他们实事求是的治史精神。 历代史家,如司马迁在写《史记》时,还吸收了不少古老传说、野史稗闻,司马光作《通鉴》也广引杂史小说。出于同样的精神,毛泽东也很重视稗史笔记。他曾说,"不仅'二十四史',稗官野史也要读"。"所谓野史也大半是假的。可是你不能因为它假的多,就自己来搞一套历史,不读了,那是形而上学,是傻子。"(36)毛泽东还提倡多看历史小说(37),那是把它们做为正史的补充,是着眼于了解整个时代风貌来读的。 毛泽东治史不仅有宏观的气魄,也肯下微观的功夫。不仅要求做通史、全史,而且也主张写村史、家史。他曾说:研究现代史,不能不去搞家史和村史。从研究最基层的家史、村史的微观入手,这是进而研究整个宏观社会历史的基础(38)。 其实,重视村史、家史也是中国史学的一个优秀传统。中国编撰地方志的传统由来已久,滥觞于先秦,发端于汉魏,大盛于明清,可谓源远流长。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极重方志。他说:"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人之史。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谱牒,一家之史也;部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记一朝,天下之史也。"(《文史通义》补篇一,"州县请立志科议")梁启超说:"前人作史,专以中央政府为中心","研究中国史,实际上不应如此,普通所谓某个时代到某种程度,乃指都会言之,全国十之七八全不是那样一回事。""如欲彻底了解全国,非一地一地分开来研究不可。""破下功夫仔细研究,各人把乡土的历史风俗事故人情考察明白,用力甚小而成效极大。"(《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 中国史学传统的内涵是极为丰富的。毛泽东对中国史学的优秀传统的继承发扬也是空前的。对此进行深入研究,无疑是推动史学发展之必须。 作者附记:本文原还拟有"微言大义与影射史学"和"打破正统观,人民是历史的主人"两部分,限于篇幅,另行发表。 注释: ①②⑥《毛泽东选集》(一卷本),第499~500,498页。 ③⑧⑨(21)(23)(24)(36)(37)(38)张贻玖:《毛泽东读史》,第175~176、22、204、176、150~160、36、203、37页。 ④⑤(17)同上书,第170~171插页,毛泽东致范文澜函;第146~147插页,毛泽东致郭沫若函。 ⑦⑩(18)(19)(20)(28)(29)(30)(31)(32)《毛泽东选集》(一卷本),第623~670、760、901~902、93、387~388、47~55、128~153、154~225、576、1355页。 (11)《关于农村调查》,《人民日报》1978年12月13日。 (12)毛泽东在青少年读书时,曾一度崇拜梁启超,甚至因此为自己取号为"子任"。梁启超号任公。 (13)《史记》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6。 (14)《史记》,标点本第三册,第878页。 (15)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 (16)《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 (22)《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25)(35)《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第39页。 (26)(33)齐树楷:《史记意》,转引自《中国史学名著评介》第114页。 (27)《文史通义》补遗续,"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 (34)《怎样研究中共党史》,《党史研究》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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