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历史事实的尊重与民族理论上的探索,使得于慎行对少数民族的评论展示出很开阔 的胸襟。如他称赞元世祖“宜其混一函夏,功高万古也”,[2](P503)对元世祖的帝王 之略及其统一中原的帝王之业毫不隐晦地予以肯定。对其他边族里的优秀人物也表示称 赞:“夷人每有至性,非中土所及”,“夷狄中往往有忠义之性”等。对此,于慎行认 为原因在于生活方式的差别:“夫效死之节,不见于士夫,而见于夷狄,不出于侯甸, 而出于遐荒,其故何也?大抵都会繁华之地,渐梁浇靡,驰逐声利,忠义之志消,而激 奋之气微。至于遐方远侥,风气淳庞,未尝梁俗鹜华,有所移易,故骁健之材,忠贞之 志,往往有中土士人所不能及者,其居使之然也。”[2](P160-161) 与对少数民族的赞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于中原皇朝,于慎行则深入剖析了其统治 中的各种失败与弊端,对其腐败的痛心鞭挞常常溢于言表。 于慎行十分悲愤地嘲讽、抨击历史上当政者在处理民族关系时的无识无能。他批评中 原朝廷诸大臣或盲目自信或迂腐无知,不知为国之重,恳切地提出“要之制御夷狄,固 不可待之以诚,犹不可不料之以智”。[2](P469)在民族关系上,与仁政为国相比,于 慎行更加注重运用策略来维护国家的利益。他肯定对边疆少数民族应该“惟恩惟信”, 但反对不分形势,迂腐愚昧到损害国体,放弃斗争的地步。他鞭挞宋朝在民族冲突中懦 弱卑劣的政策,指出其当边族入犯时“则召援,援至则议和”,而当边族退去后“则挑 衅,衅成而求解”。[2](P457)他指出,中原朝廷在面临外患时,应当积极备战,锐意 进取,而非苟且偷安。他赞同对少数民族的羁縻政策,如论唐事:“太宗问李继捧曰: ‘汝在夏州,用何道以制诸部?’对曰:‘羌人鸷悍,但羁縻而已,非能制也。’此虽 漫应之语,其实制伏边夷之道,不出于此,即班超告任尚之言也。多事之徒,为苛法以 扰,即决裂而去矣。”[2](P380)李继捧所讲的“羁縻”与“制”是两种不同的政策, 于慎行认为“制”是向少数民族推行繁苛的中原法制,他反对这种强行治理的民族政策 。他对历史上轻率借用边族兵力来解决民族危机的做法,给予严厉批评。如论唐借回纥 兵讨伐史朝义一事,于慎行指出,回纥兵虽然有功于唐,但平定史军主要还不是回纥的 力量;而平定内乱后,回纥兵借机肆虐中原。于慎行以历史为鉴,恳切告诫后人不能轻 易采取类似做法。 于慎行认为,中原皇朝在民族关系中的无能还表现在文法之吏操权弄柄、愚妄无知。 论及唐朝大将薛仁贵、郭子仪威慑突厥、回纥之事时,于慎行批判了刁难、严苛大将的 文法之吏:“文法之吏,喜以三尺绳人,克核之流,好以微瑕指摘,往往折长城于万里 ,摧隆栋于夏屋,而国亦随之。古今若此众矣,可为短气!”[2](P219)论唐光宅元年路 元睿系治胡商一事时,于慎行进一步批评文法之吏侵犯胡商的正当利益:“中国之御夷 狄,惟恩惟信,可以伸威,平时吏士侵渔,上不能禁,使其积忿在心,卒有不逞,所损 多矣!”[2](P219)论宋朝世守麟府的折氏受到监司严厉约束而请求解职一事时,于慎行 抨击文法之吏不能维护反而破坏保塞边族的护疆之心:“保塞蛮夷,惟在为国宣劳,不 侵不叛。至于居处出入,固不必纯用汉法,而以三尺文施于藩篱之虏,使其狡焉有不安 之心,非国之利也。此等事端,起于执法之吏,以深刻取名,守土之官,以好功启衅。 一旦狂澜溃溢,堤防横决,从而收之,亦何及乎!小人慕旦夕之功,为国生事,往往如 此。”[2](P419)历代边将邀功,往往是激化民族矛盾的原因之一。于慎行对此予以鞭 笞,是为笃论。 于慎行对历史上民族关系的重视是有现实原因的,民族矛盾始终是明朝一直未能解决 的问题,并几次严重威胁到明朝的安全。于慎行在史论中警告明朝当政者要正视边疆少 数民族的强盛,在处理民族关系时既要维护国体还要讲究谋略,更不能懦弱屈服。他对 明朝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四、论时势与机括:“旋转之间,皆有机括,非以力胜者” 于慎行的史论中贯穿着一个突出的历史观念,即对时势的认识。它既反映了于慎行对 历史的理性认识,也是于慎行的一种历史认识方法。这个历史观念包括以下几层含义: 首先,历史有一定的内在趋势,于慎行常常称之为“势”。《读史漫录》中,“势” 是普遍存在于各种历史事物中的,而且对于不同的历史事物,“势”的表现和意义也有 所不同,如地势、权势、国势、远近之势、大势、当时之势、事势、形势、时势、声势 、情势等等。这里所举的种种的“势”,其含义固然不尽相同,但根据于慎行对大量具 体历史形势的分析,可以看出,所谓“势”是指历史事物所关系到的各种矛盾或力量的 对比,它成为驱动历史事物的内在力量,决定着历史事物的发展方向。于慎行指出,这 种力量即历史形势一旦形成就不可挽回;即便推行一定的措施,也不能改变大势所趋。 “天下事有势成而不可返者,即约之以法,亦无益也。”[2](P271)但对于已经出现的 历史形势,也并非不能有所作为,如果能够把握历史形势的特点,因势利导,就可以使 之发生变化,如论“天下积习极重之势,欲有更张,须以渐为之,使其耳目不摇,乃可 以济”,[2](P339)等等。 “势”中不仅包含着历史方向的意识,而且包含着历史综合力量的意识,对于人们认 识历史的客观性、复杂性及规律性有一定的帮助,是对中国古代“德”、“力”、“心 ”等含义的补充。例如,对“势”的认识会带出“势”与“形”的区别。于慎行看到, 历史上有很多事情看起来很相似,但实际上在内在形势上却有很大差别,他曾指出:“ 事有同形而异情者,不可不辨,然后效亦可睹哉!”[2](P49)于慎行对远古与后世帝位 传承的区别,就是建立在“事”与“势”的差异上的:“尧舜之禅代,非后之禅代也, 事不同也;汤武之放伐,非后之放伐也,势不同也。”[2](P6)帝位由同姓之间的传承 变为异姓之间的争夺;不为天子亦有宗社,变为帝位失去后九庙全毁,于慎行所看到的 历史上帝位传替的变化是微妙的,反映的却是历史上皇权发生的真实的大变化。他触及 了历史上皇权转移的残酷,揭示了皇权历史的事势变化。 其次,历史的内在趋势又有不同的发展阶段,呈现出一定的状态,比如萌芽之时、盛 极之时和衰败之时等。《读史漫录》中的很多史论,是对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的由来、 起始、状态等的描述和评论。如论“天下之事,必有所由起”,论史还应“推致乱之由 ”,“求其始之所以是”,否则,将不能认识历史形成的真正原因。如论战国时齐国之 乱、吴楚之构时,于慎行指出,轻微的历史起始事件往往酿成严重的历史变化:“夫以 及瓜之代,事至眇也,而至于弑君,争桑之忿,怨至微也,而至于伐国,故蚁穴之漏, 或至滔天,灯烬之延,可以燎野。”[2](P9)历史由来与历史形势有密切的关系,它们 相生相成,即历史形势是由一定的历史由来而开始,当历史形势发展到一定的极端状态 就会催生出新的历史由来;而细微的历史由来也可能发展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形势。他 对曹操、王莽篡政的分析即说明了这个道理:“乱臣贼子,其始进用,未必即有异图, 惟是权宠日盛,势不得下,又见有可为之资,于是逆节萌焉。”[2](P91)在他看来,曹 操、王莽等“乱臣贼子”篡权并不是突然的,他们甚至不是从一开始就心图不轨,而是 一定的环境和条件逐渐促使他们生成了篡逆之心。在这里,于慎行把曹操同王莽相提并 论,有些不妥,但他讨论的是历史事件(曹操、王莽等篡政)的由来(“逆节萌焉”),讨 论的内在前提是历史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趋势(即“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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