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澍的道路--“改行”治学 黎澍同志是我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这名分,在他生前已由其问世的论著所论定了。可是,走上这条治学之路,却非他早年本人定下的志愿。记得当年他在和我聊天时,不止一次地说起,早先只是想做一个“办事的”,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钻到“学问堆里来了”。说自己想做个“办事的”,是自谦,是打趣,但是,年轻时他立志于为国家民族做些有益的实事,却是事实。上大学读的是法商学院,以后又操办爱国的革命的报纸、刊物,无疑都是身体力行着这种“办实事”的人生信念。 可是黎澍早年从事了十多年的“实业”,却是地地道道的政治性很强、思想性很强、理论性很强,甚至也有相当学术性的文化事业,于是他原有的学识根底、理论素养、辞章文采,都不能不逐渐“泄露”于人前。何况那时他在“业余”也渐渐地插足学界,这有他于1948年在香港出版的专著《辛亥革命与袁世凯》一书为证。说“天生我才必有用”也罢,说适逢其会也罢,反正新中国开国伊始,急需用人之秋,黎澍便身不由己,被有识而有权的人士慧眼赏识,选调进京,分派去充当支撑新的文化大厦的柱石之材了。在担任过短期的新闻出版界的职务之后,他得以专事理论与学术研究工作,自此他乃登堂入室,正式成为远近知名的历史学家。 这样的“改行”,对于黎澍来说,当然是可以欣然接受的。一则,以他处世做人的态度,绝不会拒绝服从国家建设之需;二则,就本人的自身素质与秉赋而言,他本该就是学界中人。总之,黎澍之终于成为名实相符的学者,无论对社会来说,还是对他本人来说,都是用人所长、人尽其才的大好事。所以自50年代初期定位于此之后,黎澍便不管风吹雨打,矢志不渝地走在历史研究这条学术道路上。直到十年前辞世前夕,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份手迹,仍是为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草拟的论文纲要《五四感言》。“耿耿此心在,仰视浮云白。”治学的赤诚与执著,天可怜见! 黎澍论学的神髓--解放思想 治学而有成就者,自然无不遵循着某种奉为圭臬的治学态度,运用着某些行之有效的治学方法。不过有的学者只是把成果示人,至于他们治学的态度和方法,则从未作过说明,有心者也只好通过他的作品去仔细体会了。有的学者则不然,他热心于将金针度人,把自己在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上的心得体验坦然介绍出来,以惠学人。黎澍是后一种类型的学者。他一方面对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孙中山、袁世凯诸问题,进行十分细致的个案研究;另一方面,他又洋洋洒洒、痛快淋漓地畅论治学之道。尤为难得的是,在大发议论的时候,他从没有炫耀于人的俗态,也不存“留一手”的机心,而只是一门心思地去择善纠谬,探是祛疑。熟人们在一起,免不了会背后议论:黎澍为什么这样热衷于评论治学,尤其是治史学的态度和方法?大家的共识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哗众取宠的杂念,只能说这纯然是出自他对我国学术界、尤其是历史学界的现状与前景倾注着恳切的关怀;正因此,他也就常常免不了对学界的某些歪风邪气忿忿然,憋不住,而口无遮拦。这样的胸襟和意气,当然是与只是埋头于自己的专业上的专家多有异趣的了。 至少说从60年代初接手主编《历史研究》以来,中国历史学界整体大局就成了黎澍为之魂牵梦萦的头等心事。不过,这份对中国史学的深情,却是在中国史学受到了重大破坏之后,才从春风化雨迸发为闪电雷鸣。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不塞不流”的定律发挥的威力罢。面对着学术园地遭受的十年蹂躏、十年荒芜,黎澍不仅积聚了满腔的义愤,而且也积聚了理性的思索。 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中期,是黎澍一生中思想最活跃、成果最多的巅峰期。黎澍论学的精萃,也集中面世于这一时期。从特定的视角看,或者可以说,黎澍关于治学的议论更加概括地表现了他当时达到的精神境界。这境界,易意会而难言传,也许可以套用佛家语,把它形容为大彻大悟罢。黎澍关于治学的议论,向人们更加清晰地展示出,当年他在舆论界引起轰动的思想解放的言论,决非出自一时的政治激情,而是出自理智的深思熟虑。黎澍深知,“愤怒出诗人,不出科学”。--“不论这种义愤多么合理,总不能代替冷静的分析”(注:《中国社会科学三十年》,《再思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10页。)。 黎澍论学的基本着眼点是什么?或者说,黎澍论学的神髓是什么?我可以不加思索地回答:是解放思想。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黎澍以及我们一批和黎澍同心共事的同志们,都把解放思想作为我们的言行宗旨。当时我们是把解放思想一事,看做十分庄严的大事,对它只能郑重对待,绝不敢存半点嬉戏之心。黎澍对于解放思想的事业,更是抱着至诚的使命感。他率领我们为周扬起草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的报告《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就是这种精神的一次体现。周、黎二公,辞世已久,这件鲜为人知的事,于今说说料也无妨了。记得大约是1979年3 月底4月初的时节,离五四运动纪念会的召开已经没有多少天了, 黎澍把我和徐宗勉同志约到他家里。他说,周扬找到他,请他帮忙做件事。原来中国社会科学院决定让周扬来做“五四”纪念会的主题报告,报告有人起草出来,可是周扬看了觉得不对路,所以特请黎澍邀二三人,另起炉灶,赶写一篇。周扬提出了报告的基本思路,即写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一是五四运动、二是延安整风、三是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思想解放运动。周扬说,要充分估价这三次思想解放运动的重大意义;从纪念“五四”说起,着重阐明目前坚决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进一步解放思想的重要性。我们三人完全赞成周扬的意见,自愿承担起这项工作,并当即决定了三人的分工:黎澍负总责并草拟五四运动部分,宗勉草拟延安整风部分,我草拟当前的部分。虽然时间紧迫,但由于心气一致,报告的起草进展得极其顺利,大约十天左右便把起草、讨论、统改的事都办完了。在周扬那里,稿子也得到他的认可,经他亲自做了一番推敲增删之后,报告便定稿了,一点也没有耽误五四运动纪念会的召开。这篇影响颇大也颇好的文章,代表着周扬、也代表着黎澍当时对解放思想的重要意义的认识所达到的程度。无庸讳言,放在当时的具体背景下看,这篇文章还是颇有些锋芒的,它相当鲜明地反驳了那时隐约露头的“要收,不要放”的唧唧喳喳。文章尖锐地指出:“解放思想的方针,是我们党一贯的方针。这个方针是长期性的方针,而不是临时性的方针。”发表这样议论的依据,自是堂皇而无可挑剔的,不但有毛泽东过去的论述为证,而且原本就是直接回应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响亮号召:“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可以说,正是这篇以周扬署名发表的、黎澍主持起草的文章,概括表述出了黎澍这个时期在不同场合下多次论学的主旨与方法。主旨就是同时展开两个方面的工作:一要“破”,即破除迷信。既要破除“四人帮”制造的现代迷信、新蒙昧主义、新奴隶主义之类,又要破除一切“从本本出发”的新老教条主义,破除一切极端保守的陈规陋习。二要立,即勇敢创新。开动机器,勤奋学习,努力去发现、研究和解决新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为了推进这种破旧立新的解放思想的伟业,办法主要也有两条:一是要允许自由讨论,二是要尊重实践检验。应当说,以上这大体上也就是黎澍论学的纲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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