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先生于1939年9月底赴成都,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 1941年6月离开成都,赴重庆工作。在成都近两年时间里, 工作之余游览了郫县的望帝丛帝陵、温江的鱼凫城、双流的蚕丛祠和瞿上乡,并留意当地文献,很想对古蜀国的传说作一番整理。一经下手,便感到弄清古蜀国与中原的关系是关键的问题。先后写出《古代巴蜀与中原的关系说及其批判》、《秦汉时代的四川》、《〈蜀王本纪〉与〈华阳国志〉所记蜀国事》等文。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将以上三篇集合成册出版,书名为《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收入《巴蜀史研究丛书》。 先生本着求真的治史态度,批判前人求美的原则,在《古代巴蜀与中原的关系说及其批判》中,对有关四川的古史材料--爬梳,审查它们的真实性及推理的合理性。可以说,这是“层累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对四川古史的一次具体应用。此文原刊于1941年《三大学研究所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1期。 《〈蜀王本纪〉与〈华阳国志〉所记蜀国事》,是将严可均所辑《全汉文》中扬雄的《蜀王本纪》,与常璩的《华阳国志》合读,比较两书记录古蜀故事的异同,说明前人整理史料的思想与方法的区别。此文作于1944年,刊于1946年《中国史学》第1期。 《秦汉时代的四川》,是1942年应华西大学边疆研究会之邀作的讲演稿。文章根据《史记》、《左传》、《国策》等书记载,用通俗的语言把公元前5世纪至汉代蜀国与中原的关系做了系统的叙述。 (一) 照从前人的见解,从开天辟地到秦灭巴蜀,巴蜀与中原就存在不可分割的关系。纬书《春秋命历序》、《洛书》说中国最古的帝王--三皇之一的人皇“出谷口,分九州为九囿”,《华阳国志》据此说“梁岷之域是其一囿”,是则巴蜀之为国,“肇于人皇”。《命历序》将开辟至获麟分为十纪,第七纪为循蜚纪,宋罗泌的《路史》说这一纪从钜灵代开始,“或云治蜀,盖以其迹躔焉”。号为蜀山氏的蚕丛、柏濩、鱼凫,《路史》引《丹壶书》在“因提之纪”,依照《命历序》的次序,因提为第八个纪,他们尚在有巢和燧人的前面。《路史》列太昊、女娲和炎帝在禅通纪,是十纪中的第九纪。罗泌把他们指实了地点:太昊伏戏氏生在“阆中俞水之地”,即今嘉陵江;伏戏女娲常游峨眉;少典妃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而生神农,即神农在梁州受胎。神农的子孙也建国在四川。在《海内经》中,祝融是炎帝的玄孙,“降处于江水”,罗泌说江水在朱提,即今四川宜宾县。《命历序》放在最后一纪的人物,从黄帝起。据《五帝本纪》,他没到过四川,褚少孙补《三代世表》说:“蜀王,黄帝后世也。”蜀王本来是“作于蜀”的,这样一来就变为作于中原而迁于蜀了。颛顼是黄帝之孙,《吕览》、《山海经》、《水经注》等许多古籍都记载他生于若水,《大戴礼记·帝系》说明因为他的父亲昌意被贬到若水,娶了蜀山氏女,他才生在那里。若水在哪里?《水经》所说即金沙江,《清一统志》取《汉书·地理志》说,即雅砻江。蜀山,《太平寰宇记》说在茂州,即今茂县。黄帝另一个儿子青阳,《帝系》说被贬到泜水,《荣县志》说泜水即湔水,今沱江。这样,昌意一支在原西康,青阳一支在四川,黄帝的版图何等辽阔!帝喾是青阳的孙子,照理也该生在泜水,他继颛顼为天子。即位后,常璩说他“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这些侯伯是谁?唐杜佑《通典》作了说明:“长曰蚕丛,次曰柏雍,次曰鱼凫”。这和罗泌据纬书对蜀山氏安排的时间差得太远了。 五帝之后即是夏禹,他也生在四川。《史记》说“禹兴于西羌”。扬雄《蜀王本纪》说他“生于石纽”。后汉赵晔作《吴越春秋》谓“石纽在蜀古川”,宋徐天祐注指明在“茂州石泉县”,《帝王世纪》等书中有同样的记载。唐宋的茂州,即今茂县,与汶川县接界,那里近代还是羌人的居地,于是“禹兴于西羌”成为不争的事实。蜀山氏居茂县,禹又生于茂县,他和蜀山氏竟是同乡!据《尚书·皋陶谟》记,禹“娶于涂山”,常璩称“今江州涂山是也”,汉晋的江州县即今重庆市渝北区,涂山在今重庆市区的对岸。《水经注》也记“江之北岸有涂山,南有夏禹庙涂君祠”,这样看来,禹是生于蜀而娶于巴的。《六经》中直接记圣道王功的是《尚书》,有绝对尊严的地位,其中《禹贡》篇记的是禹分州定贡的大事业,所以说禹分九州是毫无疑义的了。篇中把秦岭以南定为梁州,说“岷嶓既艺,沱潜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底绩”,又“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岷山导江,东别为沱”。甘肃、四川间的岷山,汉中的嶓冢山,雅安的蔡山蒙山,都给禹收拾过,可以种植五谷、安定人民。汉中的东汉水(漾),甘肃的西汉水,流到四川的嘉陵江(潜),川西坝子的沱江,以及长江,都给禹疏导过,可供灌溉与行船了。就这几件事看,四川全省和周围的名山大川,禹都整治过,功劳甚伟。《华阳国志》还说他治水后,“命州巴蜀以属梁州”。禹治水成功,大会诸侯,巴蜀作为梁州的侯国参加了大会,所以巴蜀与夏王朝的关系实在不寻常。桀是夏代最末一王,《竹书纪年》说“后桀伐岷山”,可见他曾对蜀国用兵。 商代四川和中原的关系怎样?在《论语·述而篇》中被孔子拿来比较的“老彭”,历来注疏家都以为是商大夫,他的籍贯被常璩毅然断定在四川,说“彭祖本生蜀,为殷太史”。古代史官是有学问的人,蜀人而作王朝的史官,可见蜀中文化的高超。古书中提到蜀和商发生关系的,似乎只有《华阳国志》这一句话。近代由于甲骨文的出土,从中发现了“蜀”字,讲商和蜀关系的多了起来。陈梦家《商代地理小记》说卜辞中的蜀,即是武王伐纣所率的蜀,但没太大的把握,说它约“在殷之西北、西南,决不若今日之远处边陲”。唐兰《天壤阁甲骨文存考释》将卜辞“回方”断为邛方,略当四川邛州市,据此进一步断定卜辞中的蜀即巴蜀的蜀。 在卜辞中蜀是商的敌国,因而就容易做周的与国或属国。《尚书·牧誓篇》记载协同武王伐纣的庸、蜀等八国,都是西土之人,故历来注疏家都将它们定在四川和江汉之南。光绪四年《彭县志》根据《汉志》临邛有“濮千水”,即《华阳国志》所记的“布濮水”,把八国中的“濮”定在邛州,与蜀相距二三百里;“微”通眉,清代的眉州,今四川眉山县;“卢”,泸水戎,清代的马湖,今四川雷波县;“彭”在清代彭县。恨不能除庸以外的七国全在成都附近一千里之内。周武王和蜀国还有别的关系。《逸周书·世俘篇》有“伐蜀”的记载,可知武王不但带蜀兵伐商,而且克商后就派兵去伐蜀。武王克商不但得着川西七国和汉南一国(庸)的助力,而且川东的巴国据《华阳国志》说也踊跃从征,“歌舞以凌”。克商后,武王“以其宗姬封于巴”,周王的宗室做了巴人的君主。 到春秋时,巴国东邻楚国,《华阳国志》记巴国向东向北四次举兵,胜了三次,知其兵力不弱。它是楚的与国,又是敌国。但这一时期蜀的史事反而少见。常璩认为这是由于蜀的北面给秦挡着,东边被巴扼住,以致不得出来,既不参加盟会,所以不见于《春秋》,这当是实情。他还认为在“周失纲纪”的春秋时代,“蜀先称王”,蚕丛、柏濩、鱼凫都是春秋时的蜀王,直到“七国称王,杜宇称帝”,这时始入战国时代。这个时代勘定虽和杜佑、罗泌们不同,然而更近情理。在《春秋》经传中,不是绝对没有蜀的记载,成公二年就有会蜀和盟蜀两事。鲁定公四年,吴王阖庐打败楚师,占据郢都。《吕览·简选篇》记此事,说阖庐“西伐至于巴蜀”。春秋末,在晋国六卿的政治斗争中,周敬王杀大夫苌弘,此事见于《左传·哀公三年》。《庄子·外物篇》进一步说“苌弘死于蜀”,明人杨慎则具体描述其“刳肠而死,蜀人以匮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玉”。《明一统志》更断定“周苌弘,资中人”。孔子的弟子商瞿,是传受孔子的《易》学的,杨慎说他即“商瞿上”,为蜀人。 李白在《蜀道难》一诗的开头即说“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说明由于交通的困难,以致蜀和中原没有来往,古蜀的历史也只有蚕丛等传说而无法讲清了。但我们从顾先生在古代文献中所寻出有关巴蜀的记载来看,历代人士为秦汉大一统思想束缚,以为古代情形和后来一样,不肯说出这块土地上的文化在古代是独立发展的,偏要设法把它和中原的历史混同起来,处处勉强拍合。一班修史的人难以考核,把这些假史料编进许多史书里。彼此纠缠,把人们弄糊涂了,古蜀国的真相再也看不清了。因此顾先生断然地说:必须先做一番彻底的破坏,才有合理的建设,整理蜀国的史事方可拨开云雾而见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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