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于前人积了长时期、费了大力气“立”起来的四川古史传说系统,顾先生从材料是否真实、推论是否合理两方面进行了认真的审查。 记载人皇、钜灵等神话人物的谶纬诸书,始创于西汉末年而极盛于东汉之初,它们必然没有决定太古史事的资格。至于为何说钜灵“迹多在蜀”?大约蜀中是道教发源地,道士喜欢装点,在经论中写下许多他治蜀的故事。因此罗泌也怀疑,说“岂别有一钜灵耶”?蚕丛、鱼凫等蜀王的年代本不可知,《蜀王本纪》说从开明上溯蚕丛“积三万四千岁”,已够长了,罗泌为什么又把他们排到80万年之远?他只因《丹壶书》中已把蜀山氏列在因提纪了,若不遵照这个系统,十纪的编排就很困难。然而蜀山氏只空有一名氏,毫无事实可举,而有事可举的蜀王又只有蚕丛一班人,因此就把两方拼合在一块,蚕丛们就该在因提纪了。常璩杜佑们为何要把蚕丛们的年代移到帝喾之后,甚至移到周失纲纪时?只因若把蚕丛们放得太前,显见蜀中受中原文化的陶冶太浅,而五帝三王也不易和蜀中发生关系。现在把他们的年代移后,上面空着一大段就尽是五帝三王活动的空间了。罗泌在常、杜之后,为了维持自己的系统,于是就批评他们是“误”。可见为了顾全十纪的编排,蚕丛们便须拉到极远,为了顾全和中原的关系,蚕丛们又须拉到极近。《华阳国志》记开明帝始立宗庙,“未有谥列,但以五色为主,故其庙称青、赤、黑、黄、白帝”,古代蜀帝以五色为庙号,这个五色帝和中原神话中的五色帝是怎样的关系?或中原的五色帝传到蜀国发生影响,或是相反,都不可知。须知古代知识阶级讲历史正同现代妇孺讲故事一样最易牵缠混搅。所以炎黄诸帝的故事如在四川生根发芽,可能竟是开明帝故事的遗留。褚少孙说蜀王是黄帝后世,如果不是开明帝的讹传,大概取法于司马迁说胡越都是禹的后裔。这是由于时代的需要而造出的人种一元论说法。 颛顼和若水蜀山的关系很重要,顾先生虽不信其为真史实,却信为真传说。按古人对南方的知识颇少,而西方则较明白,看《山海经》、《禹贡》可知,大约是古代商路多往西的缘故。汉以前康藏间的商路已开展,又秦霸西戎,甘青间的山水便为人注意,《山海经》中多处记载昆仑山是河水、黑水、青水、弱水等河的发源地应是有根据的。所以若水、黑水等名称便被人们记住。颛顼是古人的一个偶像,于是随处被拉:西方的人说他生在若水;东方的人说他生在东海之外(见《大荒东经》);南方的人说他生在南海之外(《大荒南经》);北方的人说他生在西北海外(《大荒北经》)。所以从颛顼生于若水的记载里,至多只能知道当时人对于四川西部已有了一些认识,或那里的人对中原的偶像已想作拉拢,象近代云南的摆夷崇拜诸葛亮而已。《荣县志》举出许多青阳的古迹,并说“世有青阳族居,今裔犹繁”。清人张澍的《蜀典》曾举出许多姓青阳的人,可知青阳一姓确为蜀中望族。猜测其来历,青阳、昌意诸名恐都先由蜀中发生,后人替他们上边拉拢黄帝,下边拉拢颛顼,再附合了江、泜、若诸水名,传到中原,写上《山海经》,再写上《帝系》时它就成了古代的信史。之所以如此拉拢,大概因楚国出于颛顼和祝融,春秋时楚、巴交通较密,把楚祖传了进去,而巴为姬姓,相传黄帝也姓姬,就这样联合起来。但楚为芈姓是确定的,于是造出“黄帝之子同生而异姓”的话来(《晋语》),难题就解决了。 禹的问题也是一个真传说而非真史实。禹是古代治理洪水为迫切需要的历史背景下出现的传说人物。战国时开发水利有发达的技术,整治水道有详密的计划,因此禹的偶像自有日益扩大的趋势。蜀中水利工程完备,是几千年来逐渐完成的大工程,这个工程在何时开头,禹的传说就会在那时到达四川,并发扬光大。《竹书纪年》载梁惠成王十年,“瑕阳人自秦道岷山青衣水来归”。青衣水本是只经羌地的,自从战国水利工程技术入了蜀,导它入江,从此它就通了中国。魏国史官把它记载下来,可见这事震动了中原,当然也震动了蜀国和羌人。这一件事或许竟是禹的偶像传入蜀羌的主要原因。另外,《水经注》中有蜀王开明凿沱江的记载,由玉垒凿起,直到泸县入长江,行了1500里,比导青衣水还长,这个起点离禹所出生的石纽很近,更有激起这传说的可能。一班人心理总是贱近而贵远:开明是蜀王,地点和时代相去都太近,说起大禹其神秘性就非常浓厚,容易受到人们崇拜。所以禹生石纽的故事不是无因而至的,它正是疏导蜀水的大工程的反映。至于禹娶涂山之说,东汉人作《越绝书》,说涂山在浙江会稽;《水经注》否认了常璩等人说法,以为在寿春当涂,即今安徽怀远县东南。就禹的整个故事看,古籍中记“有崇伯鲧”、“崇禹生开”,崇即嵩,即河南嵩山。夏后启之母即涂山女,她生启在嵩山,证明嵩山区域是禹传说的大本营。据《左传》“四岳、三涂、阳城、大室”的记载,涂山应是三涂的简称,在熊耳山的东角。会稽、当涂和江州的禹娶涂山的古迹,都是秦汉以后人装点出来的。至于《禹贡》一篇,本是春秋末年以来,疆域迅速开拓、水利日渐发达的背景下,迁就了旧有的九州观念,到战国时形成的。其中梁州是古代巴蜀等国的土地。巴通于楚,春秋时已有记载;蜀通于秦,史书上最早的记载是秦厉共公二年(前475 )“蜀人来赂”(见《秦本纪》等),秦灭巴蜀在惠文王后元九年(前316),两事相距近二百年。 这其间的交往中,秦人对巴蜀的山川、种族、物产逐渐了解,很容易写到《禹贡》中。秦灭巴蜀后,大量移民前往,知道那里的情形更清楚了。雍州是秦的本土,梁州是秦在秦岭以南新开拓的土地,因而《禹贡》之作就在秦灭巴蜀前后,这和禹并不相干。蜀中水利,是瑕阳人、开明帝、李冰、文翁一班人开发的,和禹亦不相干。 桀伐岷山,当是《左传》“桀克有缗”的误文,《左传》和《竹书纪年》所记是同一事。缗岷两字有一字讹变的可能。《汉书·地理志》的山阳郡有“东缗”,颜注缗“音旻”。汉东缗县在今山东金乡县,故桀伐岷山者并非西征而是东讨。又《天问》有“桀伐蒙山”,蒙与缗、岷同纽通假。蒙山何在,注家未言。按《禹贡》有“蒙羽其艺”、《鲁颂》有“奄有龟蒙”、《论语》有“东蒙主”,都指山东蒙阳县的蒙山。因此不管是金乡或是蒙阴,都在山东而不在四川。 老彭为蜀人,仅是常璩的话。他把老彭与彭祖混为一谈。且彭祖的古迹在江苏徐州的远较蜀中的多,实在是抢不去的。 甲骨文中的蜀,不必是四川的蜀,甲骨文专家已有说法,应是商朝直接管辖的地方。不必为了一个“工”字就确定“回方”为“邛方”,因而定蜀为巴蜀之蜀,且从工的地名并非单有这“邛”字。 至于《牧誓》八国,顾先生从整体上作了一番考察。根据《左传》和杜预注,庸、卢、彭、濮都在今湖北省西北角,楚国郢都之北,和河南陕西近,和四川云南远。而羌的大本营在今甘肃南部,从《后汉书·西羌传》可知。蜀的北境本达汉中,所以《蜀王本纪》记蜀王“东猎褒谷,见秦惠王”。髳,钱穆《古三苗疆域考》说即三苗,其疆域在山西南部、河南西部。微,《尚书·立政》记周公立政建官,先提到“夷、微、卢、烝”等,可见这个部族和周朝比较接近;《公羊》、《左传》又有“筑微(郿)”的记载,即陕西的郿县。这是褒斜道的北门,和汉中的蜀恰恰可联系在一起。如此看来,若以秦岭和汉水为界,庸、卢、彭、濮、蜀都在汉水流域,是南方的夷;羌、微、髳在渭水和河水流域,是北方的夷。周的势力在太王时已向江汉流域发展,这八种夷人大半住在那里,服属于周,所以武王可以领他们出征,断然与岷江或金沙江流域的人无关。至于《世俘》中新荒所伐蜀,应和卜辞中的蜀为一地,是商的都邑或属国,所以克商后一个月就遣将征伐它。再看出兵和得胜班师的日子来往仅六天,怎能远到四川去?武王伐纣带去的巴国之师以歌舞胜敌故事的由来,常璩自己在《巴志》中已说明了:原来汉高祖打天下时,他的部队中有賨民,“陷阵锐气善舞”。胜利后高祖夸他们,说他们唱的是“武王伐纣之歌”,显见得自己带的是王者之师;再把他们的舞蹈保存在乐府。反映到古史上,就真成了巴人助周伐商了。 巴为姬姓,但未必如常璩所说为周武王所封。试看骊戎、鲜虞都姓姬,本身却是戎狄,正如申、吕、齐、许为华夏的姜姓而姜戎、莱夷却是夷狄的姜姓一样。本来华夏和夷狄并非种族的不同而是文化的差异。姬姜二姓关系最密切,姜即羌,姬姓大概本是羌族的一部分,后来自由发展,太王兴于岐周,武王做了天子,随他们的部族就成了华夏。那些不在这范围里的,没有受周天子的封建,也没有受中原文化的熏陶,仍是夷狄,但姓则是一样的姬。巴君到底是那一类姬姓,是不能随便断定的。 鲁宣公末年,鲁、卫联晋抗齐,大败齐兵。齐的与国楚便联合郑、蔡、许诸国去侵伐鲁卫。鲁卫不敌楚,只得与楚讲合,这是“会蜀”的由来,这个蜀应在山东而非四川。《吕览》说吴王阖庐胜楚后,西伐至巴蜀,此事在《左》、《国》、《史记》等文献中均无记载,不足为据。周人杀苌弘于蜀的事,《吕览·必己篇》也有记载,开头一段完全抄自《庄子·外物》,一字不差,单单“苌弘死”这句却无“于蜀”二字。我们现在见到的《庄子》是晋郭象注本,而《吕览》作者所见乃战国本,说明这二字是后人妄加的。商瞿,《史记》说明是“鲁人”,杨慎只因为“瞿”字和瞿上的地名相同,说他是蜀人,然其所据《世本》和《文翁石室图》等未曾有“商瞿上”之文。 由此可见,甲骨文中的蜀,其地在商王畿内。《逸周书》中的蜀,大约与甲文的蜀是同一地方。《春秋经》中的蜀,是鲁国都邑,在今山东泰安附近。《牧誓》中的蜀,固然与蜀国有关,但秦岭之南即是蜀境,依旧是汉水流域的蜀人而非岷江流域的蜀人。《禹贡》梁州固然指的是四川的大部,但这是秦灭蜀巴前后所作,不足以说明这以前四川和中原发生过怎样的关系。综合以上辨驳,顾先生认为,那些古代巴蜀史事的记载可信的实在太有限。最害事的是常璩根据谶纬以叙述巴蜀古史,罗泌根据谶纬和道教经典以建立全部古史。杨慎的有意作伪,这种态度最要不得。其次拾着汉高祖一句话就说巴师从武王伐纣,看了秦有巴蜀就把功业套在阖庐头上,古帝王个个拉到,微、卢八国也个个拉来,听到涂山就算禹娶,看到蜀字就说西川,虽由无意的错误,或出于虚荣心,也误事不少。其真有传说背景的,如青阳降居江水、颛顼生于若水、禹生于石纽,实亦无几,其起源亦迟。至于真的历史事实,则只有蚕丛等为蜀王,巴与楚有国际关系两点而已。由此顾先生的结论是:“古蜀国的文化究竟是独立发展的,它的融合中原文化是战国以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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