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学是中国古代学术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由于时代、文化背景的特殊性,学派林立,错综复杂,跌宕起伏。关于对清代学术思想史的研究,从19世纪初开始,江藩、阮元、方东树、龚自珍、戴望、康有为、章太炎等,都从不同的立场、角度,对清学作过了系统的或片断的论述。20世纪初,章太炎的《訄书·清儒》,被认为是近代学者系统讨论清学的第一篇重要论文,具有开先河意义。而梁启超的《近世之学术》、《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同样被认为对清学史研究具有筚路蓝缕之功。作为与他们同时代的学者刘师培,在研究清学史领域成绩斐然,著有《近儒学案序目》(1904/12)、《南北考证学不同论》(1905/3-10)、《近儒学术统系论》(1907/5)、《清儒得失论》(1907/6)、《近代汉学变迁论》(1907/7)等多篇论著,却因政治上的失足而淹没不彰。在论及近代清学史研究之时,刘师培极少引起人们的关注。本文旨在全面整理刘师培研究清学史的学术成就、学术渊源及学术影响。这不仅有助于全面认识刘师培的学术成就,而且还有助于还原近代学术史的真实面貌。 一、清学的渊源与流变 20世纪初,刘师培不管在政坛还是在学界,都是一位相当活跃的人物。当时政治形势风云变幻,满清帝国益倾将倾之际,革命浪潮波涛汹涌,而刘师培此时还是位极为激进的革命者,所以兼革命者与学者双重身份的刘师培论述清学,深受政治因素的影响,是无庸置疑的。排满革命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主题,因此刘师培为了排满革命的需要,从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出发,讨论清代学术思想,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但是刘师培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仅仅从政治角度讨论清学,而且还从学术本身的发展逻辑角度,论述清学的渊源与流变,提出了一些颇具见地的学术观点,从而奠定了他在近代清学史研究中的地位。 在刘师培与章太炎交恶之前,他们俩不仅是革命的志同道合者,而且还是学术上的知音。章太炎发于1902年的《清儒》,显然是刘师培从事清学史研究的起点。他汲取了章太炎的一些学术观点,但是他没有囿于章太炎的学术阴影,而是勇于突破章太炎的学术藩篱,开辟一片新天地。在《清儒》中,章太炎对清代二百余年的学术变迁作了系统的总结。他认为清乾嘉考证学的出现,源于清代统治者的反智倾向和愚民政策,“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这种看法成了从外缘性因素讨论清代汉学产生原因的经典论述。把汉学分为吴、皖两派,对两派的治学风格也作了精辟扼要的概括,“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由于“夫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衍”,于是有攻击汉学的桐城派出现,有喜言“导议可怪之论”的常州今文学派出现,有调和汉宋以求名的陈沣出现。(注:参见钱钟书主编,《訄书》初刻本重订本,重订本《訄书·清儒第十二》,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章太炎虽然对清学的演变作了宏观考察,但是对清学的主潮--汉学,论述过于粗糙,还没有认识到汉学自身内在的演变逻辑,而刘师培对此却有更为高明的论述。 刘师培从学术内在的演变逻辑出发,把清二百余年学术变迁划分为四个时期:一、顺、康之交的怀疑派时期,二、康、雍之间的征实派时期,三、丛掇派时期,四、虚诬派时期。他认为,“顾氏之于音韵,张氏之于《礼经》,臧氏之于故训”,对于汉学“均有创始之功”,而非汉学之萌芽。“汉学初兴,其证实之功,悉由怀疑而入”,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胡渭的《易图明辨》,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编》,毛奇龄的《四书改错》,万斯大的《学礼质疑》,怀疑派这种群起而辨伪指谬,使宋学“失其依傍”,动摇了宋学权威的基础。由怀疑而入求真一途,“始也疑其不可信,因疑而参互考验,因参互考验,而所得之实证日益多”,于是求真征实蔚为风气,风靡学界。“及江、戴之学,兴于徽、歙”,博征其材,约守其例,可谓“无征不信”。汉学既昌,精华已竭,后学者只好转相仿效,摭拾旧闻,不得不出于丛掇之一途。丛掇之学又一分为四:据守、校雠、摭拾、涉猎,“此四派者,……然所得至微,未能深造而有得,或学为人役以供贵显有力者之求”。嘉、道之际,从事丛掇之学的学者大多出身文士,而文士一般都杂治西汉今文学,旁采谶纬,以为高名,所以刘师培称之为“虚诬派”。刘师培认为汉学最初由怀疑运之于实而至于虚,体现了汉学本身的发展演变过程,强调了学术的内在动力。他还从学与思关系的角度,概括了不同时期的学术特点,“怀疑学派,由思而学,征实学派,则好学继以深思。及其末流,学有余而思不足,故丛掇学派,已学而不思。若虚诬学派,则又思而不学”,这种看法颇具新义。刘师培以拓疆建邦为比喻,说明汉学由拓荒而昌盛至衰微转变的必然发展过程。(注:参见《近代汉学变迁论》,《遗书·左庵外集》卷九,《刘申叔遗书》,影印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简称《遗书》,本文所引刘师培著作均来自《遗书》。)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把清学分为四个时期: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衰落期,常为学者所征引。但是若仔细比较研读刘师培的《近代汉学变迁论》,似乎可以寻找到二者存在学术采鉴关系的蛛丝马迹。梁氏认为在启蒙期,重要人物都用力于破坏而建设盖有所未遑,因此这时期的著作,“恒驳而不纯,但在淆乱粗糙之中,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梁氏所谓的“破坏”内涵,不就是刘氏所说的“怀疑”吗?启蒙期相当于“怀疑派”时期,而且二者对该时期的学术评价也很类似,刘氏认为怀疑派,“虽穿凿之谈,叫嚣之语,时见于经说之中,然不为俗说所迷,归于自得,不得以采掇未纯,而斥之也”;在全盛期,梁氏认为破坏已告终,那么“思想内容,日以充实;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刘氏把该时期划为“征实派”时期,对这种研究方法概括为“先立科条,纲举目张,同条共贯,无征不信”,这不正是研究方法“日以精密”的表现吗?而在蜕分期,梁氏喻为“境界国土,为前期人士开辟殆尽,然学者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只得取局部问题”,这与刘氏的“拓疆建邦”之喻有何异?在蜕分期,“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梁氏从“破坏”入手,又归之于破坏,与刘氏的“由怀疑运之于实而至于虚”的观点颇为相似。(注:参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的“论时代思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发于1920年10月,而刘师培早在13年前就发了《近代汉学变迁论》(1907/7),当时原载于《国粹学报》。刘师培在20世纪初实为名躁一时的人物,梁启超应该看过刘氏著作。然而在梁启超的相关清学史研究著作中,却只字未提及刘师培,不免令人疑惑,同时也使人惊叹于刘师培学术眼光之敏锐。(注:关于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与刘师培的清学史著作存在学术采鉴关系,最早指出这一点的是周予同先生。他说:“梁氏两书取之于章氏(章太炎)、刘氏(刘师培)的著作”,可参见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900页。) “甘泉江藩作《汉学师承记》,又作《宋学渊源记》,以详近儒之学派。然近儒之学,或析同为异,或合异为同。江氏均未及备言,则以未明近儒学术之统系也”。江藩此二书,虽是最早试图系统整理清代学术的著作,但是其书一出即引起诸多批评。刘师培在此指出,江藩之所以没有清晰认识到清代学术的师承渊源,在于不明近儒学术的统系。周秦诸子虽然源远流分,但是都可以守一师之说,汉代说经也最崇家法,宋儒讲学必称先师。清儒虽然也是专门名家,但是“或析同为异,或合异为同”,学无常师,学术源流分合不定,自成风格。明、清之交,以浙学为最盛,“黄宗羲授学蕺山,而象数之学,兼宗漳圃;文献之学,远溯金华先哲之传,复兼言礼制”,此即“合异为同”,不立家派门户壁垒的治学取向。而传黄宗羲之学的人有数十人之多,万氏兄弟以史学见长,象数之学则传于查慎行,此即“析同为异”,旨在发挥个人学术专长;戴震之学出于江永,然后发挥光大,曲证旁通,以小学为基,以典章为辅,精通历数、音韵、水地之学,成为汉学皖派的开山大师。而其弟子则“各得其性之所近,以实学自鸣”:汪莱、洪梧传其数学;洪傍、汪有诰传其韵学;凌廷堪、程瑶田诸人传其礼学;段玉裁、王念孙诸人传其声音训诂之学;任大椿诸人传其典章制度之学。庄存与治《公羊》,喜言微言大义,兄子绶甲传其学,复言钟鼎古文。绶甲传刘逢禄、宋翔凤,均治《公羊》,黜两汉古文之说。翔凤复从惠言游,得其文学,而常州学派以成。龚自珍少闻段玉裁六书之说,继从刘逢禄游,也喜治《公羊》,而校雠古籍,又出于章学诚,矜言钟鼎古文,又略与常州学派近。所以“今乃聚于二百年之中,师友讲习,渊源濡染,均可寻按,岂非风尚使然耶?”(注:参见《近儒学术统系论》,《左庵外集》卷九。)可见刘师培熟谙清一代学术的分合流变。因此刘师培才不满于江藩著作,讥其未明近儒学术之统系,为此刘师培曾在1904年著有《近儒学案序目》一文,准备效仿黄宗羲《明儒学案》之例,著《近儒学案》一书,希望“使三百年学术,稍有撤迹之可循耳”。(注:《近儒学案序目》,《左庵外集》卷十七。)令人遗憾的是,此书未成,难窥其学术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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