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嘉时史学的特点是考据学占据统治地位,学者们只从事具体的研究,只考史而不敢论史,埋头于故纸堆中,搞烦琐的考证,研究领域十分狭窄,史学家的聪明才智被引向对古文献的整理、诠释上去。赵翼史学虽也受这一时代思潮的影响,未能摆脱其束缚,但是他能集辞此事,用归纳法进行比较研究,以观盛衰治乱之源,不局促于狭义的考证,在考据之风弥漫学术界时,他独树一帜,举起经世的大旗,将其所写的《廿二史劄记》比为“顾亭林《日知录》,谓身虽不仕,而其言有可用者,则吾岂敢”①。委婉地道出他继承顾亭林以来的学术经世思想。 赵翼字云崧(一作耘松),号瓯北,清江苏阳湖(今常州)人。生于雍正五年(1721年),卒于嘉庆十九年(1814年)。出身贫寒,父亲是塾师,以教书维持生活。并且早逝,故其家境益困。十六岁便开始以课童维持全家生计。乾隆十四年(1749年)因失业入京谋求出路。次年,在京应顺夭乡试中举人。受到座师汪由敦的赏识,将其聘为私人文书和家庭教师。汪家藏书丰富,可以供其随时翻阅,文学上也受到汪的直接指点,故学业大进。乾隆二十年,授为内阁中书,旋入值军机处,因敏于应奉文字,颇得大学士傅恒、汪由敦倚重。时值西陲用兵,军报旁午,凡诏旨与进奏文字,多出其手。曾四次随从乾隆帝木兰狩猎,戎帐中无几案,则伏地起草,顷刻千百言。二十六年中进士,已内定为状元,因乾隆帝说陕西未出过状元,将其与第三名陕西人互换,于是赵翼只得了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寻充方略馆纂修官,予修《平定准噶尔方略》,后又参与修《通鉴辑览》,担任过顺天武乡试主考和会试同考官等。三十一年(1766年)冬,特授广西镇安府(今广西德保)知府,从而结束了他十七年的京城生活。四年后,调广州知府,旋升任贵州贵西兵备道。到任仅一年,有人揭发他在广州知府任内纵囚为违律,吏部议降一级调用,赵翼便乘机以母老年高,愿回家侍养为辞请退。从此,他在家读书,并开始其著述生活。他任京官和地方官多年,阅历丰富,且才华横溢,以诗文著称于时。当时常州当运河之冲,过往者多,著名学者如袁枚、王文治、钱大昕、卢文弨、毕沅等多与之建交,交流学术研究上的心得。赵翼著作有:《陔余丛考》、《皇朝武功纪盛》、《廿二史劄记》、《藩曝杂记》等,其中以《廿二史劄记》为其代表作,影响较大,与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钱大昕《廿二史考异》齐名。 一 《劄记》是赵翼读《史记》、《汉书》等二十四部史书所写的劄记汇编。而取名为《廿二史劄记》,不过是沿用了明人旧称的习惯。成书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其后又续有增补改订,至嘉庆五年(1800年)才最后写定。赵翼叙述其写作过程说,辞官回乡后,“闲居无事,翻书度日”,一心攻读史书,“爰取为日课,有所得辄劄记别纸,积久遂多”,编成是书。又说:“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抵牾处,自见辄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订正焉”。但其着眼点,主要是“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②的资料和问题。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在于经世致用,因为在他看来,“历历兴衰史册陈,古方今病辙相寻。对当暇豫谁忧国,事到艰难已令人。”“九仞山才倾篑土,一杯水岂救车薪。书生把卷偏多感,剪烛徬徨到向晨。”③又说:“一事无成两鬓霜,聊凭阅史遣年光。敢从棋谱论新局,略仿医经载古方。千载文章宁汝数,十年辛苦为谁忙?祗应纸上空谈在,留享他时酱瓯香。”④ 可见他的治史实为载“古方”以医“今病”,因而他不仅考史,也评史论史,着重史学的功能作用。他抓住中国封建社会中具有关键意义的一些问题,胪列诸多相类的史实,分析出这些历史事件发生的原因,以及可以吸取的经验教训,作为劄记的形式加以论述,如《两汉外戚之祸》条说,“两汉以外戚辅政,国家既受其祸,而外戚之祸亦莫如两汉者”。外戚之祸是如何形成的呢?赵翼认为,“推原祸本,总由于柄用辅政,故权重而祸亦随之。西汉武、宣诸帝,东汉光武、明、章诸帝,皆无外戚之祸,由于不假以权也。成帝柔仁,专任王氏,而国祚遂移。东汉多女主临朝,不得不用其父兄子弟以寄腹心,于是权势太盛,不肖者辄纵恣不轨,其贤者亦为众忌所归,遂至覆辙相寻,国家俱敝。”⑤这就讲清了外戚之祸形成的原因,促使封建统治者应引以为戒。 又如赵翼对唐亡的原因,根据新、旧《唐书》的有关材料,对唐末政治作了分析,认为宦官擅权和方镇跋扈是唐朝衰亡的两个重要原因,在《唐节度使之祸》条指出,唐代方镇不仅统兵握有军权,而且统领数州,节度使身兼按察使、按抚使、支度使数职,有土地,有人民,有甲兵,有财赋,于是方镇之势日强。故“安禄山以节度使起兵,几覆天下。赵翼接着分析说,安史之乱虽然平定,节度使权却有增无已,“力大势盛,遂成尾大不掉之势”,以致“天子力不能制”,只好姑息养奸,任其愈骄。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天下当然要“尽分裂于方镇,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赵翼认为方镇割据势力形成的原因,“推原祸始,皆由于节度使掌兵民之权故也。”因此,他肯定宋朝“以文臣知州事”,解决了“弱干强枝”⑥的祸患问题。在《唐代宦官之祸》条中尖锐地指出:“东汉及前明宦官之祸烈矣,然犹窃主权以肆虐天下,至唐则宦官之权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弑君,废君,有同儿戏,实古来未有之变也”。他分析这种局面出现的原因,是“因为君主过分信任和依赖亲近自己的宦官,”使之掌禁兵,管枢密,所谓倒持太阿,而授之柄,及其势已成,虽有英君察相,亦无如之何矣。”他认为“身在禁闱,社鼠城狐,本易窃弄威福,此即不典兵,不承旨,而燕闲深密之地,单词片语偶能移动主意,轩轻事端,天下已靡然趋之。”这是因为二者皆极要重之地,有一已足揽权树威,挟制中外,况二者尽为其所操乎。其始犹假宠窃灵,挟主势以制下,其后积重难返,居肘腋之地,为腹心之患,即人主废置亦在掌握中。”⑦其他如《宋制禄之厚》、《宋恩荫之滥》、《宋冗官宂费》、《明分封宗藩之制》、《万历中矿税之害》、《明代宦官》诸条则对宋、明弊政及亡国原因作了不同程度的分析。如认为宋统治者为加强中央集权,建立了庞大的官僚机构,同时又以厚禄巨费笼络官员,致使耗尽无穷之经费,竭民力以冗官冗员,尖锐地指责“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并肯切地说,“此宋制之不可为法者也。”⑧又列举明万历中设监横征滥税,刻剥百姓,骚扰天下,不断激起人民反抗的史实,指出“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⑨是近于事实的。赵翼的这些评论,显然是在引起统治者鉴戒,以避免重蹈覆辙。 赵翼在《劄记》中还大量揭发了封建统治者的滥刑酷法。他写到汉武帝滥刑时说,是时诏狱特多,“二千石系廷尉者,不下百余人,其他谳案一岁至千余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廷尉及中都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又十有余万。是可见当日刑狱之滥也。”他感叹唏嘘地说:“民之生干是时,何不幸哉”!⑩在《五代滥刑》条中,不仅揭举了五代时的腰斩、断舌、决口、断筋、折足等使人“宛转号呼而死”的种种惨毒之刑,而且指出“五代乱世,本无刑章,视人命如草芥,动以族诛为事。”其时的种种滥刑,“毒痛四海,殃及万方”,使天下“皆被其祸”。(11) 鉴于清廷的文字狱之祸,赵翼对历史上的文字狱也详加揭露,如《秦桧文字之祸》条中说:“秦桧赞成和议,自以为功,惟恐人议己,遂起文字之狱,以倾陷善类。因而附势于进之徒承望风旨,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者,无不争先告讦,于是流毒遍下天。……其威焰之酷,真可畏哉!”(12)这实际上是借古以讽今,是针对当时文化专制的黑暗统治而立言的。类似这样的史实,如《明初文字之祸》等条中也列举了朱元璋以文字狱迫害知识分子的史实。 鉴于清代民族关系比较复杂和清廷未加妥善处理的情况,赵翼通过金代有关史实评论说,由于金统治者未处理好民族关系,以至“初则种人倚势虐平民,后则平民报怨杀种人”,推其缘由,是因为“种人与平民杂处”以至矛盾重重,处理不善,遂成为衰亡的重要原因。这显然是在告诫清统治者必须吸取教训,以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此外,在极少数地方,赵翼也通过论史的方式而直接对当时事发表一些看法。如乾隆年间,英国曾遣使向清廷要求占有舟山群岛以作为其贸易屯泊据点,他列举事实证明,舟山“乃浙海中要地,番人得之即可据为巢穴,固不可轻授也”。(16) 在元史部分,赵翼着眼于当时治理黄河的问题,在总结贾鲁诒河的事实时,指出元代所用“疏、濬、塞之方,及用土、用石、用铁、用草、用木。用杙、用桓之法,至今治河者莫不遵用。”在总结元代治理黄河的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清代应如何治理黄河的建议,他说:“河之所以溃{K1BA13.JPG}者,以其挟沙而行,易于停积,以致河身日高,海口日塞,惟恃两边隄岸为之障束,一遇盛涨,两隄之间不能容受,则必冲破而泛滥不可制。今欲使河身不高,海口不塞,则莫如开南北两河,互相更换。……如此更番替代,使汹涌之水,常有深通之河便其行走,则自无溃决之患。即河工官员兵役亦可不设,芦稭土方埽木之费可不用,但令督抚就近明管,自保无虞。”他特别强调,“此虽千古未有之创论,实万世无患之长策也。……区区之见,颇自谓有一得之愚,或取其言而行之,当有一劳永逸之利耳。”(14) 《劄记》中也有一些肯定先朝政治和吏治的条目和言论,如《上书无忌讳》、《籍没财产代民租》、《遣大臣考察官吏》等,但其数量不过十数条,比起揭露和评论古代政治黑暗的条目数,真可谓小巫见大巫,可见赵翼对前朝政治基本上是取否定态度的。 赵翼在《劄记》中写了那么多的史事评论,不是偶然的。一方面由于赵翼运用归纳法作为他治史的主要方法,用之于对二十四史的考订整理过程中,很自然地会归纳出有关古代政治各种情况的条目,并形成史论。另一方面,就是他治史的经世思想,使他能集中一些关键性问题,进行综合分析。他这样做,也是具备了自己的优越条件,即他阅历事富,写史识的指导思想明确;因而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但由于当时的客观形势和他所处的地位,他所持的经世思想,既不能公开宣扬,也不可激烈,只能采取隐蔽而温和的形式表达,从而形成他的“经世”的特点,所谓“隐蔽”,就是他把对今弊的不满通过对古代弊政的揭发和评论中发泄出来,把对今弊的改革或建议通过对古事善例的赞叹表露出来。所谓“温和”,是指《劄记》虽然对古代政治作了很多揭发和批判,却无一字是公开批评当朝的,相反,倒宣言褒扬了清政府,前后计有四次六多。这种情况说明了赵翼“经世”的怯弱和温顺,是由他的地主阶级上层知识分子的地位所决定的。他的“经世”既赶不上顾亭林,和同时的章学诚的“经世”也不好相比。他的“经世”是为巩固清廷统治服务的。不过他比同时代的其他乾嘉学者好一些,他并没有完全陷入繁琐考据的泥坑。他对社会问题发表了一些有价值的看法。事实表明,赵翼的史学思想是某些进步倾向与落后思想交错的混合体,我们不能全盘加以肯定或否定,而应细心地进行鉴别,这样才能比较正确、客观地评论这位大家,从而从他身上总结出一些有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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