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嘉时期,考据学风靡学界,汉学成为正宗,一时聪明才智之士,咸趋此途。惠栋标汉帜于吴,戴震集大成于皖。然其治学宗旨相同,故于清代,未以吴、皖分之,亦未以流派别之。至近代章太炎、梁启超二大师以"吴学"、"皖学"分称,遂影响至今。当代一些著名学者,论乾嘉学派,言必称"吴派"、"皖派"。名家之论,如草上之风,风行草偃,几乎所有论及清代学术的著述,乃至教科书,于乾嘉考据学,皆有"吴派"、"皖派"之分,似乎已成定论。但仔细察来,此等分法,于事实甚为不符,更无科学根据,乾嘉考据之学,何"吴派"、"皖派"之有?因此,有必要与之商榷,予以辨清。 一 大凡学术以地域称流派者,必备以三种条件,其一,此流派必皆同一地域之人,方可以地名冠以学派;其二,治学宗旨及学术风格迥然别于其他地域而自成特色,方可以派称之;其三,其独特之学术风格,渊源流长,师承有绪,方可以流目之。如清代浙东学派,其学者皆浙东人,其学术自成风范,其师承源渊可溯,故称浙东学派,无人疑焉。而乾嘉考据学以"吴派"、"皖派"相称,于上述诸条件皆不具备。就所谓"皖派"学者而论,其学术中坚,除戴震外,多为皖外之人。凌廷堪说戴震卒后,"其小学,则有高邮王念孙、金坛段玉裁传之,测算之学,则有曲阜孔广森传之,典章制度之学,则有兴化任大椿传之,皆其弟子也"。四大弟子中,三人为江苏人,一人为山东人。无一皖人,"皖派"何在?因此称"皖派"不确。但此等事实,显而易见,无须深究,所当深辨者,为近代学者所设吴、皖学术相异之处。但持"吴派"、"皖派"说者,比较二派学术不同,多以惠栋与戴震两人学术差异相较,据此概以吴、皖学术之不同,此不免有以一斑而概全豹之讥。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述吴、皖学术不同,也只是比较惠、戴二人,他说在乾嘉时期,考据学"已成为'群众化',派中有力人物甚多,皆互相师友,其学业亦极'单调的',无甚派别之可特纪,故吾欲专叙一二人以代表其余。当时巨子,共推惠栋、戴震,……今略述二人之著述言论及其传授之绪,资比较焉。"既然称派,便非一人,当由众人组成。如果我们把更多一些的所谓吴、皖两派学者作一番比较,则不难发现,吴、皖之间以地域划分学术派别的那些差别是不存在的。"吴派"、"皖派"说者,所列两派学术差异大致如下: 一曰,"吴派"治学特点是"凡古必真,凡汉皆好",墨守汉儒,嗜古倾向很浓,而皖派治学则以"实事求是"为宗旨。其实,吴、皖两地汉学家治学风范皆不尽然。"吴派"学者确有嗜古、信古者,但在"吴派"学者中,反对这种倾向者也不乏其人。如王鸣盛曾批评余萧客《古经解钩沉》书,说其:"好古而不知所择。"①钱大昕在其著述中,多处反对今不如古,重古轻今的倾向。他在《山左金石志序》中,就清人所见金石资料远迈古人时感叹到:"谁谓今人不如古哉!"②他反对收集金石碑版资料重古轻今的风气说:"予集録金石二十余年,每见近代收藏家著录,往往至唐而止。予谓欧、赵之视唐五代,犹今之视宋元明也,欧、赵之録近取诸唐五代,今去欧赵七百余年,尚守其例不变,是责唐之司刑以读酂侯之律,宋之司天以用一行之算也,可乎哉?故予于宋元时刻,爱之特甚。"③针对一些学者称当代官职喜用古称写道:"近日古文推秀水朱氏,予观其集中称知府、知县,必云某府事、知某县事,此宋之官制,岂可施于今日?亦是好古之病。"④读这些文字,岂能目为嗜古之癖?反之"皖派"学者中一意墨守汉儒者也大有人在,如歙州学者金榜"专治《三礼》,以高密(即郑玄)为宗,不敢杂以后人之说,可谓谨守绳墨之儒矣。"⑤其实戴震本人就"不读汉以后书"。⑥这是大多数汉学家的治学特点,即义理必求之古经,古经必求之古训,皆趋考古一途。如戴震所说:"义理不可空凭胸臆,必求之于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必求之古训,古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义理明。"⑦此汉学家共同的治学宗旨,非吴地学者所独具。戴震强调"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但这也并非"皖派"学者所唯有。所谓"吴派"学者钱大昕就以强调"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而著称。他认为"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⑧他说自己"桑榆景迫,学殖无成,唯有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可与海内共白。"⑨阮元在论述钱大昕学术时曾将其归纳为九难,其一是:"先生深于道德性情之理,持论必执其中,实事必求其是。"认为此人所难能。⑩惠栋弟子江声,虽有嗜古之名,但孙星衍评价其"考证文字能实事求是。"(11)也并非凡古皆好。 二曰,"吴派"好博闻,"皖派"善裁断。章太炎先生说考据学"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不好博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12)于是后世遂沿袭此说。其实,章太炎先生只是将惠栋与戴震二人相比较,决非完全代表吴、皖两地学术风格的不同。"吴派"学者也有反对博者,被目为"吴派"死硬派的王鸣盛就反对为学在博。他说:"为学之病,惟在好博,博而寡要,弊乃丛生。"(13)"书不可乱读,必有识方可以有学,无识者观书虽多,仍不足以言学。"(14)持"吴派"、"皖派"说者,一方面批评"吴派"嗜博,一方面又指责其治经墨守一家;一方面赞誉"皖派"精专,一方面又盛称其"一字之义,当贯群经","不主一家"的主张,其论至为矛盾和混乱。其实,吴、皖两地学者均有博者,也皆有专者。因皆从事考据也皆善裁断。戴震本身就是位博洽的学者,其弟子中如王念孙就以博闻突出,读其《读书杂志》令人叹其博,观其《广雅疏证》使人感其淹,其于音韵、文字,"一字之证,博及万卷,折心解颐,他人百思不能到。"(15)被认为戴震私淑弟子的凌廷堪则更以淹博著称,他不仅治经研礼,"于声音、训诂、九章、八线,皆造其极而抉其奥,于史,则无史不习。"(16)由此看来,以个别学者的博闻与专断做为划分所谓"吴派"和"皖派"的标准是很难成立的。 三曰,"吴派"重考核,"皖派"重义理。乾嘉考据学者的共同治学宗旨是由训诂而求义理。戴震在阐述惠栋之学时说:"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17)戴震在很多文章中也阐述了自己与之相同的学术观点。因此,"惠戴论学,求其归极,均之于六经,要非异趋矣。"(18)戴震以考据之学显于当世,其义理之作《孟子字义疏证》乃晚年之作,"当时读者不能通其义"。可见其影响于当世者,非其理义之书,乃考据训诂之作。其弟子也皆承其考据训诂之学,从事小学者为多,如段玉裁、王念孙等人。而对于戴震注重义理的学风,用章太炎先生的话说:"他的弟子已是摈除净尽了。"(19)段玉裁晚年总结自己的学术道路时说:"喜言训故考核,寻其枝叶,略其本根,老大无成,退悔已晚。"(20)可见"皖派"自戴震后,其弟子大都埋首小学训诂,鲜谈义理。而所谓"吴派"学者中,也并非不重义理,惠栋著《易微言》就谈理论义。大抵上卷言天道,下卷言人道,对此,钱穆先生论道:"当时吴派学者,实欲以此夺宋儒讲义理之传统,松崖粗发其绪而未竟。"(21)钱穆先生认为戴震的义理之作《原善》三篇颇受惠栋《易微言》的影响,"《原善》三篇,亦有故为简奥之病,而其即故训中求义理之意,则固明明与松崖出一辙也。"(22)又如"吴派"学者江藩所著《国朝经师经义目录》,凡言不关于经义小学,意不纯乎汉儒古训者,均不著录,而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却被收录,此"可证当时惠、戴论学固无差岐,以古训发明义理,而取经于汉儒,两家意见,实相一致。"(23)戴震《与彭进士尺木书》是一篇论义理的文字,歙州学者洪榜撰《东原氏行状》载录了这篇书信,朱笥河见此后说:"可不必载,戴氏可传者不在此"。洪榜不以为然,上书与之辨论,后来就连戴震之子也将此书删去,就此,梁启超分析道:"可见当时戴门诸子之对此书,已持异同。"(24)可是,江藩却在《国朝汉学师承记》洪榜传中录其与朱笥河辨论的全文,孰谓"吴派"不重义理?显然,那种认为"吴派"重考核,"皖派"重义理之说,缺乏根据,颇失严密。乾嘉考据学者,有着共同的治学宗旨,但每个人又有其个人的治学特点,而这些特点又不是以地域为区分的,既使同一地域的学者,也可以找出他们的相异之处,但决不能以此做为划分"学派"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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