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乾嘉考据学之所以未形成若干个独立的流派,这和汉学家们的治学风气有密切关系。归纳这些风气,有以下几点: 1.相互推崇。戴震本人及其学术,便是由"吴派"学者的提携和推崇而显于世的。经钱大昕的介绍和推荐,"于是海内皆知有戴先生"。余萧客应聘预修《畿辅水利志》,"因目疾复作,举歙戴震以代"。对于戴震,钱大昕曾叹为"天下奇才"。在《潜研堂集》中,我们不难发现,钱大昕为同时代的学者所撰传纪并不多,但却为江永、戴震立传,并盛赞其学术。"吴派"学者王昶为戴震所撰墓志铭中说:"本朝之治经者众矣,要其先之以古训,折之以群言,究极乎天地人之故端,以东原为首。"(34)就连王鸣盛那样盛气凌人的学者也极推戴震,他说:"吾交天下,得通经者二人,吴郡惠定宇、歙州戴东原也。"(35)同样,戴震对其"吴派"学者也极为折服和推崇,他在《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中说:"震自愧学无所就,于前儒大师不能得所专主,是以莫之能窥测先生涯涘。"(36)可以看出,戴震视自己的学问于惠栋之下。戴震对钱大昕的学问也评价甚高,他说"当代学者,吾以晓征为第二人"。虽然戴氏毅然以第一人自居,但其推崇钱氏可以想见。另外,戴门学人段玉裁为《潜研堂集》作序,对钱大昕也推崇备至。在一些与惠门、戴门皆无师承的汉学家的文集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他们对"吴派"、"皖派"皆有称道的文字。如在卢文绍、阮元、焦循等人的文集中处处可见。既使如汪中这样恃才傲物的学者,对同时代有成绩的汉学家也推崇折服,如对钱大昕、程易畴、王念孙、孔广森等人,"或以师事之,或以友事之,终身称道弗衰也"。他曾经评论清代考据学:"通儒如顾宁人,阎百诗、梅定九、胡朏明、惠定宇、戴东原,皆继往开来者,亭林始闿其端;河洛图书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阎氏也;专治汉《易》者,惠氏也;及东原出而集大成焉。"并拟作《六儒颂》。(37)乾嘉时期,考据学者相互推崇的文字举不胜举,汉学家之间,鲜有异论,更少贬词,不谈彼短。如钱大昕于人面前盛赞卢文弨,"人有异论,辄拄其口,使不得发。"(38)正是这些汉学家们相互推崇,争纷鲜见,因此,派别不易形成。 2.不立门户,唯从所是。在乾嘉考据学者中,既使是同一师承,认识也有不一,而非一师承者,也从其所是。如王鸣盛与余萧客同为惠门学人,但王鸣盛对萧客《古经解钩沉》一书,意见相左。又如戴震曾考证《尚书》中"光被四表"应为"横被四表",与王鸣盛解释不同,但钱大昕与江藩却都赞同戴震的解释,认为其"考证通悟。"大多数汉学家认为,学者之间,既使彼此有不同认识,也不应相互攻击,应允许不同认识的存在,王鸣盛就认为:"大贤以下,各专一美,则各出其能,以合而明道可也,而乃互相訾謷,此是彼非,入主出奴,何其陋也,车一器而工聚焉,轮人不能为辀,犹辀人不能为轮也,轮者詈辀,辀者詈轮,车成乎哉!"。(39)钱大昕一向反对治学"出于门户之私",对待他人学问应"议论须平允,词气须谦和,一事之失,无妨全体之善,不可效宋儒所云'一有差失,则余无足观'耳。"(40)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一书中,为乾嘉汉学家立传者数十人,对其中有就成就的所谓"皖派"学者皆加推崇,看不出有吴、皖之分。所以钱穆先生说:"其时不徒戴极推惠,而为惠学者亦尊戴,吴、皖非分帜也。"(41)江藩还在《国朝宋学渊源记》一书中批评了为宋学者好立门户以及同室操戈、党同伐异的不良学风:"然为宋学者,不第攻汉儒而已也,抑且同室操戈矣。为朱子之学者攻陆子,为陆子之学者攻朱子。至明姚江之学兴,尊陆卑朱,天下翕然从风。姚江又著《朱子晚年定论》一篇,为调人之说,亦自悔其党同伐异矣。"因乾嘉考据学者门户之习不存,攻争之风鲜见,则派别之立难成。但颇令人不解者,乾嘉汉学家自己不立门户,今人何以为之强立门户? 3.互为师友,相互影响,取长补短。乾嘉时期,各地汉学家在同一旗帜下,相互学习与切磋,相互吸收与融合,形成了一个互为师友的学术局面。吴地学者吸收皖地学者的长处,皖地学者也有吴地学术的营养。如戴震学术,早年受江永训诂学的影响,但其时并未树立由训诂中求义理的旗帜,其治学变化,大约从"游扬州识松崖以后,以东原论学至是始变也。"钱穆先生认为:"《原善》扩大成书,即在翌年,东原深推松崖,谓舍故训无以明理义。《原善》三卷,即本此精神而成书,故曰:'天人之道,经之大训萃焉。'则东原论学著书受松崖之影响,居可见矣。"戴震重义理的学风,与受《易微言》一书的影响有关,虽然"惠氏《易微言》多列故训,而少发挥,其书固不如东原《原善》之精洁而明畅,然据《易系》申孟子,合才性,通理欲,泯天人,洽终始,重积学,合之其著述议论之异同,而谓《原善》一书,或颇受松崖《易微言》影响。"(42)乾嘉考据学者之间相互影响,尊重他人成绩,取长补短,如江声与段玉裁一是惠栋弟子,一为戴震门人,江声著《说文解字考证》一书,"及见段大令玉裁所著多自符合遂辍笔,并举稿本付之。"(43)又如卢文弨对钱大昕的道德文章至为赞誉,认为"品如金玉,学如渊海,国之仪表,士之楷模,得师若此,允无间然,深为一方士子幸矣。"但卢文弨对钱大昕《熊方后汉书年表序》一文,在充分肯定的前提下,也指出其不足:"然于此书反复考核,瑕璺甚多,若遽流传,深恐疑误学人,有不得不与阁下商之者,"摘出失误之处数条。(44)钱大昕一向虚心接收他人的批评,他对卢文弨指出其所校《续汉书》的误错之处,虚心改正,在复信中说:"始悔向来粗心之误,受教良非浅也。"(45)正是这种相互推崇,相互学习,互为师友,不立门户,取长补短的学风,使乾嘉考据学营垒之内,未能出现流派的分野。 综篇所述,清代乾嘉考据学虽自成流派,然于内部无流派可分。如强为之分,于事实不符,必牵强附会,使一些考据学者被迫归队,如有些汉学家,既非惠氏弟子,也非戴门学人,如卢文弨、汪中、凌廷堪、焦循、阮元等人,也被强行拉入皖派。近些年来,又被列出个"扬州学派",于是戴门弟子王念孙、王引之以及汪中、凌廷堪等人,又从"皖派"一跃而为"扬州学派"。于是身跨两派。此外还有大量吴、皖两地以外的考据学家被排斥在"吴派"、"皖派"之外,无派可入。不难看出,以地域分派的方法,对我们认识乾嘉考据学造成了很大混乱,其所以混乱,乃与事实不符。因为乾嘉考据学在地域上未形成独特的流派,汉学家实一治学宗旨,同归一个流派。那么对乾嘉时期如此众多的考据学者和他们浩瀚的著述,是不是也可以分别一下呢?其实,清代学者对乾嘉考据学已有区别。但不是从地域上划分派别,而是从他们研究的学科、方向、课题,也就是从他们的善长和学术贡献来区分的,如焦循就作过这样的区分:"今学经者众矣,而著书之派有五,一曰通核,二曰据守,三曰校雠,四曰摭拾,五曰丛缀,此五者各以其所近而为之。"(46)焦循还对此五派进行了分析。皮钖瑞在《经学历史》一书中,认为对清代考据学可分为三类,一曰辑佚书,二曰精校勘,三曰通小学。(47)不管焦循和皮钖瑞的这种化分是否严密,但要比以地域来划分所谓"吴派"、"皖派"、"扬州学派",于实际更贴切得多,因而也就更有助于我们对乾嘉考据学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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