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实录》修纂与明代政治斗争(3)
三、废弃与重修:党派利用《明实录》进行政治决斗 明代群臣围绕《明实录》进行的权力斗争并不局限于个人和小集团之间的褒贬攻讦,它最终酝酿成了一场大规模、长时间的党争和政治决斗,其冲突的焦点之一便是《光宗实录》的修纂。光宗身前身后发生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通过三案的追究,东林党人排斥了浙党等派别,大权在握,东林党人叶向高复出为相,“邹元标、赵南星、王纪、高攀龙等皆居大僚,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等皆在言路”。“与东林忤者,众目之为邪党,天启初,废斥殆尽。”(20)那些被排斥压制的非东林党人,便另找靠山,重新与东林党相对抗。这座靠山就是大宦官魏忠贤,“及忠贤势成,其党果谋倚之以倾东林”(21)。于是,明代天启、崇祯年间,出现了东林党人与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之间激烈争斗的局面。 由于实录的重要地位,《光宗实录》的修纂及改修便成为东林党与阉党斗争的焦点。《光宗实录》初修于东林党人得势时期,由叶向高最后裁定。叶曾说过:“脱稿之日,余与同官互阅,皆以为允。”(22)修《光宗实录》不能不涉及明末三大案,围绕三案的记录和处理,东林党与非东林党人发生了争执。邹元标上疏熹宗朱由校,指出浙党等应对历史负责:“当时依违其间,既不伸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谓其无心,何以解人之疑也?方从哲负此大疑天下,科臣惠世扬言之详尽,公论岂可不明?从来乱臣贼子有所惩戒者,全在青史一脉,今失不成,何所底止!”(23)但是,开始转投魏忠贤的人提出对三案的不同意见,受到了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支持,他代帝票拟,要求把这些奏疏也交给正在修纂《光宗实录》的史馆去编纂。东林党人坚决反对,工科给事中方有度上疏驳道:“近台臣徐景濂疏进药、移宫事,票拟者欲宣付史馆,似若以史为一人一家私物者。夫宣先帝圣德,考终是矣,能宣李可灼不进红丸乎?方从哲不赏奸乎?宣宫闱等事,皇上所亲见是矣,能宣无选侍殴辱之圣谕乎?能宣无选侍触忤之圣旨乎?若使奉前后旨并书,则一事自相抵牾,何谓信史?”由于阉党尚未得势,因此《光宗实录》得以按东林党人的意愿完成。当魏忠贤大权独揽时,东林党人非罢即杀,叶向高、韩被迫辞职,阉党全面掌权。天启四年冬,阉党分子霍维华“锐意攻东林,请改修《光宗实录》。宣其疏史馆。忠贤立传旨,实录改撰。”(24)当时要求改修《光宗实录》的阉党分子还有黄承昊、魏广微等。据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13载:“以黄承昊之言,魏广微复嗾魏忠贤令改修。”此次改修实际上是废弃初本,另起炉灶,与一般的改修区别甚大。改修本主要在“卫国本”和“三案”上篡改事实,贬斥东林党。改修本认为东林党为拥立光宗作太子(即“卫国本”)时所上的奏疏、所作的牺牲是“浮议外滋,无端蔓引,皆好事者之过”。至于“梃击”案,改修本坚持张差疯癫之说,并攻击东林党人“捏谋危东宫之说”;“红丸”案,改修本认为李可灼进药“悉出圣意”,并攻击东林党人的弹劾是“群小附议,嚣然鼎沸,污蔑君父,几成晦冥之世”(25)。当改修本完工进呈时,阉党阁臣施凤来等要求将叶向高主持修纂的初修本《光宗实录》焚毁:“及告成之日,则崇祯改元之岁矣。众正未登,书仍进呈颁赉,送至皇史宬。阁臣有欲焚旧本者,赖大珰王体乾不可而止,而存宬中。”(26)随着魏忠贤的被逐和自杀,阉党开始失势,东林党人乘胜追击,猛烈攻击改修本《光宗实录》,并要求将之改正。文震孟率先提出改修要求,但遭到阉党余孽温体仁等的阻挠:“震孟摘尤谬者数条,疏请改正。帝特御平台召廷臣面议,卒为温体仁、王应熊所沮。”(27)文震孟所上的奏疏即著名的《孝思无穷疏》,奏疏围绕着“定国本”和“三案”问题针对改修本中的修订和诬诋,进行了逐一反驳。疏的最后说:“伏乞圣裁,即敕史馆逐一改正,或取天启三年所进稿,再加勘定入皇史宬,庶几千古之是非不悖。”许士柔亦连续两次上《帝王世系疏》响应文震孟,他在疏中抨击改修本失误,并与温体仁展开激烈的论战(28)。尽管改修本未再进行重改,但它最终失传于世。现今流传的乃是幸免于焚的初修本(29)。《光宗实录》废弃与改修的遭遇,反映了作为历史著作的《明实录》已沦为明代党派政治斗争的工具。 综上可见,《明实录》已成为明代政治斗争的制高点之一。该书何以在明代权力争夺中具有如此之高的地位呢?其因有三:第一,史学的政治鉴戒功能的作用。中国古代皇权专制政体,确立了皇权的绝对权威,却未能建立一个有效的制约机制,为了统治能长治久安,便选择具有古老鉴戒传统的史学来发挥制约功能,史学便有了类似言官的政治功用。它独特的地方是通过后世的评判来约束皇帝,并“使乱臣贼子惧”。因此,明代政治家当然要用这个有力的工具来从事权力斗争。无论是君主还是大臣,都利用《明实录》攻击异己,粉饰自身。第二,中国古代具有重史的深厚传统,这种传统积淀成一种社会心理。孝宗皇帝在诏修《宪宗实录》时即指出:“自古帝王功德之实,皆有纪述以垂示后世。”表明修史是必需的事情。参加过《光宗实录》修纂的文震孟也强调:“国史所关,良非细故”(30);曾与修《武宗实录》的林时也说过:“史万世是非之权衡。”(31)正因为修史在人们心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所以明代上至皇帝,下至史臣,多把《明实录》的修纂作为党同伐异的政治工具。第三,具体到《明实录》身上,由于它是明代最重要的史籍,其记事和结论具有权威效力,所以当时中外君臣都希望把与自己有关的事在《明实录》中能得到良好的记录和反映。如《宪宗实录》修纂时,南京工科给事中章玄应上疏说,他父亲在代宗时触犯龙颜被逮下狱,英宗复辟后获释还职,但《英宗实录》却未将其事迹录入。他要求把父亲“直言骨鲠”的事迹补进《宪宗实录》中(32)。再如,朝鲜国王李昖上奏神宗,要求“将国祖李成桂系弑逆等被诬情节载《世宗皇帝实录》及新纂《会典》,为之昭雪”(33)。这些均反映了《明实录》的权威地位。正是这样的地位,引起了明代君臣利用《明实录》的极大兴趣,加之实录的修纂人员与政府官员合而为一,《明实录》的修纂便不可避免地被卷进剧烈的政治斗争漩涡之中。其结果是:除了相互攻讦而偶有真实的揭露外,《明实录》中大量存在着恶意中伤和曲笔诬饰。这件事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教训;作为学术活动的史书编纂,必须与政治活动保持适度的距离,史书的作者必须与政府官员相脱离,才能保证史书内容的客观和观点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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