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文学性界说
由于《史记》本身所具有的不容争辩的艺术魅力,也由于历代学者的不断阐扬,如今,人们几乎都知道并且承认《史记》既是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又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史记》的文学性,似乎已经是不成问题的了。 然而,从历史上来看,人们对《史记》文学性的认识,却并不轻易,从只认为它是历史著作,到认识它是好文章,到进而承认它是文学作品,其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 《史记》问世之后,西汉两位著名的学者刘向、扬雄,“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①,这虽然是从史学角度讲的,毕竟称许司马迁的文章写得好。东汉班固,在《汉书》里把司马迁列为文章家。说:“汉之得人,于兹为盛……文章则司马迁、相如。”②晋代张辅,称赞“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逞辞流离”。③南北朝时期,刘勰在他那部著名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著作《文心雕龙》里,把“史传”作为一种文体,辟专章论述,已经把《史记》包括在广义的文学范围之内了。唐代古文运动兴起,古文运动的两位领袖韩愈、柳宗元都非常推崇司马迁的文章,韩愈说,“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为最”④;柳宗元一则说“《谷梁》《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一则说“参之《太史》以著其洁”。⑤由于他们把司马迁的文章树为古文典范,从而奠定了《史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纵观自汉至唐人们对《史记》文学成就的认识,值得注意的有两点:其一,在从文章、古文(或说文章辞采、散文艺术),亦即从广义的文学这个层次的认识上,认识过程是相当顺利的,古人之间以及古人与今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分歧;其二,但到这时为止,还只是把《史记》作为广义的文学看待,对于《史记》在写人、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成就,根本没有涉及--刘勰这位文论家如此,韩愈、柳宗元这两位古文运动的领袖也是如此。作为中国第一部文学总集的《昭明文选》不收《史记》的传记作品,也说明编者是把《史记》传记作品放在文学视野之外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正象一些文艺理论家所指出的,这同中国古代文学理论长时期内不重视人物形象问题,甚至没有人物形象的概念有关。 到宋代,与话本小说的兴起和广泛流行相联系,有人开始从人物形象和文学创作角度对《史记》进行评论和研究。魏了翁在评论《高祖本纪》高祖还乡一段时指出:“后世为史者,但云‘还沛置酒,召故人乐饮极欢’足矣。看他发沛中儿,教歌,至酒酣击筑,歌呼起舞,反转泣下,缕缕不绝,古今文字淋漓尽致,言笑有情,安可及此!”⑥这里,评论家讲得很清楚,这种把生活细节、人物情味刻画得如此酣至、逼肖,并造成如此浓重的氛围、意境,已经超出了历史的需要,显然进入文学创作的范围了。刘辰翁在他的《班马异同评》这部评点著作中,指出《司马相如列传》的文君夜奔等于“一段小说”,指出司马迁为人作传,不只写人物的生平、功状,还注意写那些最能展示人物精神面貌的细节--象《绛侯周勃世家》狱吏书牍背、太后以冒絮提文帝等,用这些来为人物传神。他评《留侯世家》时,称赞“圯上老人又极从容,如同时亲见”,“妙处正在‘履我!’又业已如此。”批评班固对这些描写妄加删削,以致使作品“顿失数倍意态”。此后明清评点家,尤其是一些小说评点家,更进一步从《史记》的写人艺术、虚构、想象等文学创作特征,以及传记文学与一般小说的区别等方面进行考察和论列,其中以金圣叹的评论最为深刻、独到。他说:“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计算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却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⑦又说:“司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隐括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缺者而附会焉,又见其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⑧金氏这两段论述,实际上是最早对《史记》作为传记文学的创作特点所作的概括和阐明,也是第一次对小说与传记文学之间区分所作的界定。此外,周亮工有“笔补造化,代为传神”⑨说,姚苎田有“冥心独运之文”⑩说,郭嵩焘有“亦自喜其摹写曲折之工也”(11)说。这些说法都说明作者看出了《史记》具有文字创作的成分。 “五四”之后,鲁迅站在现代认识的高度,对《史记》有过两句著名的评语,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12)。这一评语,是对《史记》文史结合特质的明确确认,也是对《史记》史学成就和文学成就的高度评价,标志着对《史记》的文学性已经从整体上获得了本质性的认识。 那么,至此,对《史记》文学性的认识是否就解决了、就统一了呢?并没有。只要稍加深究就会发现,人们承认《史记》是文学了,但是每个人头脑里那个“文学”的内涵却是各不相同的,有人承认它是文学,只是承认它运用了文学描写的手法,写得富有文彩,实质上就是不承认它是文学创作。即使如今,就以文史两界而论,看法仍有分歧,就连问题的提法都不一样:史学界同志提出,司马迁是用文学之笔写历史人物呢,还是借历史人物进行文学创作?文学界同志则问,《史记》仅仅是用了一些文学描写手法呢,还是包含文学创作成分,具有文学创作性质? 看来,对《史记》的文学性进行更深入的探究和给予科学的界定势在必行,它反映了《史记》这门学科进一步发展的客观要求。 早在30年代初,有人就已专文探讨过这个问题--虽然没用“文学性界说”这样的词。袁菖1930年在中央大学半月刊一卷第十三期发表《史记之文学研究》,文章“导言”第一个问题讲的就是“史记何以为文学”?他主要讲了三点:(1)有感情;(2)有丰富的想象;(3)有个性描写。在第三部分,讲“史记文学的艺术特质”,列出七点:(1)个性的表现;(2)笑的描写艺术;(3)小说的艺术;(4)散文的艺术;(5)戏剧文学之艺术;(6)喜剧艺术之一瞥;(7)悲剧艺术之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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