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学家对汉学的攻击中,以方东树的《汉学商兑》最为引人注目。方东树,字植之,安徽桐城人,曾从姚鼐问学,史载其“研极义理,于经史百家、浮屠、老子之说,罔不穷究,而最契朱子之言”。(25)他见乾嘉以来,“汉学大盛,新编林立,声气扇和,专与宋儒为水火,而其人类皆以鸿名博学为士林所重,驰骋笔舌,贯穿百家,遂使数十年间承学之士耳目心思为之大障”,(26)“而程朱之门,独寂然不闻出一应兵”,因“恐此道遂倾矣,盖尝惧之,故为反复究论”,(27)“思有以弥缝其失”,撰成《汉学商兑》三卷。 出于卫道的目的,方东树对汉学家“著书以辟宋儒、攻朱子为本,首以言心、言性、言理为厉禁”(28)深致不满,指责此乃“边见邪见”,最为“悖道害教”,斥其“较之杨、墨、佛、老而更陋,拟之洪水猛兽而更凶”。(29)认为汉学家“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聊相与逞志快意,以骛名而已”,(30)断言其“毕世治经,无一言几于道,无一念及于用,以为经之事尽于此耳矣,经之意尽于此耳矣。其生也勤,其死也虚,其求在外,使人狂,使人昏,荡天下之心而不得其所本,虽取大名如周公、孔子,何离于周公、孔子,其去经也远矣。”(31)不仅如此,在方东树看来,汉学家“弃本贵末,违戾诋诬,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一切抹杀,名为治经,实足乱经,名为卫道,实则畔道”,“其有害于世教学术,百倍于禅与心学。”(32) 站在宋学的立场,方东树对汉学家一致遵循的由文字、音韵、训诂以寻求经书义理的汉学宗旨尤为反感,攻击不遗余力。他说:“夫谓义理即存乎训诂,是也”,“然训诂不得义理之真,致误解古经实多有之,若不以义理为之主,则彼所谓训诂者,安可恃以无差谬也。诸儒释经解字,纷纭百端,吾无论其他,即以郑氏、许氏言之,其乖违失真者已多矣,而况其下焉者乎!总而言之,主义理者,断无有舍经废训诂之事,主训诂者,实不能皆当于义理,何以明之?盖义理有时实有在语言文字之外者也。”(33)据此,方东树认为:“解经一在以其左证之异同而证之,一在以其义理之是非而衷之,二者相须不可缺,庶几得之。今汉学者全舍义理而求之左验,以专门训诂为尽得圣道之传,所以蔽也。”(34)何况一些汉学家一味泥古、复古,“言不问是非,不惟论时代,以为去圣未远,自有所受,不知汉儒所说,违误害理者甚众。”(35)因此,方东树极力强调:“夫训诂未明,当求之小学,是也;若大义未明,则实非小学所能尽。今汉学宗旨必谓经义不外于小学,第当专治小学,不当空言义理,以此欲蓦过宋儒而蔑之,超接道统,故谓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由训诂以接夫唐、虞、周、孔正传,此最异端邪说,然亦最浅陋,又多矛盾也。”(36)针对汉学家群趋于典章制度考证的治学风气,方东树反诘说:“如《考工》车制,江氏有考,戴氏有图,阮氏、金氏、程氏、钱氏皆言车制,同时著述,言人人殊,讫不知谁为定论。他如蔡氏赋役,沈氏禄田,任氏、江氏、盛氏、张氏宫室,黄氏、江氏、任氏、戴氏衣服冕弁,各自专门,亦互相驳斥,不知谁为真知定见,庄子所谓有待而定者邪!”(37)此等学问,方东树认为,“得之固佳,即未遽明,亦无损大体,无关闳旨。”(38)他说:“汉学诸人,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只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驳杂,援据群籍,证佐数百千条,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39)方东树还进而总结汉学六蔽:“其一,力破理字,首以穷理为厉禁,此最悖道害教”;“其二,考之不实,谓程朱空言穷理,启后学空疏之陋”;“其三,则由于忌程朱理学之名,及宋史道学之传”;“其四,则畏程朱检身,动绳以理法,不若汉儒不修小节,不矜细行,得以宽便其私”;“其五,则奈何不下腹中数卷书及其新慧小辨,不知是为驳杂细碎,迂晦不安,乃大儒所弃余而不屑有之者也”;“其六,则见世科举俗士空疏者众,贪于难能可贵之名,欲以加少为多,临深为高也”。(40)可以说,宋学家对汉学的攻击,至方东树达到了顶点。 平心而论,方东树对汉学的指责,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诸如批评典章制度的考证言人人殊,不知何所适从;针砭汉学一味考据,无关国计民生;认为训诂小学不能完全赅括经书义理和儒学内容,等等,都切中汉学弊病。但由于方东树归根结底是出自“卫道”的目的以及宋学家的门户之见,因而其书颇多强词夺理,谩骂中伤之处,这就使得仅有的一点是处,也淹没在门户之争的污水中去了。 二 在中国儒学史上,汉学、宋学都是儒学内部的不同派别。它们的区别,主要在于研究对象、治学途径与方法,借用宋代陆九渊的话来概括,就是“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汉学注重“我注六经”,即比较严格地从经书的文字、音韵、训诂出发,来寻求经书义理,因而这一学派以文字音韵、章句训诂、典章制度为主要研究对象,以考证为主要研究方法。其蔽则易陷入烦琐破碎,脱离实际。宋学“摆落训诂,直寻义理”,强调“六经注我”,重在发挥自己的思想,建立自己的体系,因而往往强解经义以就己说,甚至不惜篡改经书以就己意,极易流入空疏措大,穿凿附会。可见两派各有其长处,也各具其弊端,而归根结底,两派都是共同为封建统治服务的学术。因此,清代汉学与宋学的对立和冲突,最终随着形势的变化而逐渐趋向于调和。 清代中叶,汉学发展到极盛阶段,统治者的文化政策也由尊崇理学转变而为汉宋兼容并包,一时间,汉学如烈火烹油,不仅学者趋之若骛,纷纷致力于文字、音韵、训诂、校勘、考证的研究,就连朝廷开设的四库全书馆,也成了“汉学家大本营”,以戴震为首的众多汉学家进入馆内,从事辑佚校勘、整理编次历代典籍的工作。而官修《四库全书总目》也在总结评判中国传统学术的同时,鲜明地表现出反对空疏,注重征实的思想倾向和学术特征。在它看来,两千年来的学术变迁,“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面对宗旨迥别,学风各异的两大学术流派,尽管《总目》竭力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认为“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强调“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41)但实际上,由于当时学风的影响,《总目》在叙述评论之中,仍隐喻轩轾之意,对宋明理学空疏措大,好发议论,乃至舍传以求经的种种流弊,多次予以严厉指责。如关于《易经》的研究,《总目》认为:“盈虚消息,理之自然也。理不可见,圣人即数以观之,而因立象以著之”。“至于互体变爻,错综贯串,《易》之数无不尽,《易》之理无不通,《易》之象无不该矣。左氏所载即古占法,其条理可复案也。故象也者,理之当然也,进退存亡所由决也;数也者,理之所以然也,吉凶悔吝所由生也。圣人因卜筮以示教,如是焉止矣”。而“宋人以数言《易》,已不甚近于人事,又务欲究数之所以然,于是由画卦推奇偶,由奇偶推《河图》、《洛书》,由《河图》、《洛书》演为黑白方圆,纵横顺逆,至于汗漫而不可纪。曰:此作《易》之本也”。《总目》批评说:“圣人垂训,实教人用《易》,非教人作《易》。今不谈其所以用,而但谈其所以作,是《易》之一经,非千万世遵为法戒之书,而一二人密传玄妙之书矣。经者常也,曾是而可为常道乎?”(42)在批评理学空疏学风的同时,《总目》十分推崇汉学的征实,把“考证精核”奉为正宗。它说:“说经主于明义理,然不得其文字之训诂,则义理何自而推;论史主于示褒贬,然不得其事迹之本末,则褒贬何据而定。”因而,《总目》对讲求文字、音韵、训诂、考证的清代汉学,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认为“古者漆书竹简,传写为艰,师弟相传,多由口授,往往同音异字,辗转多歧。又六体滋生,形声渐备,毫厘辨别,后世乃详。古人字数无多,多相假借,沿流承袭,遂开通用一门。谈经者不考其源,每以近代之形声,究古书之义旨,穿凿附会,多起于斯。故士生唐宋以后,而操管摛文,动作奇字,则生今返古,是曰乱常。至于读古人之书,则当先通古人之字,庶明其文句而义理可以渐求”。(43)并称赞以惠栋为首的汉学家“能一一原本汉儒,推阐考证,虽掇拾散佚,未能备睹专门授受之全,要其引据古义,具有根抵,视空谈说经者,则相去远矣”。(44)可以说,《总目》的看法,反映了当时学术界的普遍倾向。其影响所及,就连朝中缙绅,也无不附庸风雅。后人记载说:“自四库馆启之后,当朝大老,皆以考博为事,无复有潜心理学者,至有称诵宋、元、明以来儒者,则相与诽笑”(45)。宋学已然溃不成军,难以与汉学争锋抗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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