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左传》中的人本思想 《左传》中的人本思想首先表现在以人而非以神为目的这一点上。例如,《左传》僖公十九年记:“夏,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司马子鱼曰: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宋襄公为了谋取霸主的地位,竟然用一个小国君主作为牺牲(或谓叩其鼻使出血而用之)以祭神,实际是企图以此立威,恐吓东夷,使之归属自己。宋襄公这样祭神,其目的也非为神,而是为人,不过是他这个做霸主梦的个人。司马子鱼说他这样做是达不到目的的。子鱼为什么这样说呢?他的论证逻辑实际是这样的:祭祀本身体现的是一种人神关系,人以牺牲祭神,看来是在满足神的要求、达到神的目的,但其实,人满足神正是为了要神回报人,从而达到人的目的。在这一点上,子鱼与宋襄公并无分歧。既然祭祀是人神之间的礼尚往来的关系,那么,小事用小牲,大事用大牲,不言而喻,也就是合乎交换的对等原则的。在这一点上宋襄公已经违背了传统的原则。不过,宋襄公的错误远不止此。他犯的不是小事大牲的量的错误,而是以人代牲的质的错误。人为什么与牲畜有质的区别呢?这正是人本思想的基本原则所在:人是人,不是神,也不是其他非人之物。值得注意的是,子鱼的分析并未到此而止。他在认清人不是神的同时,指出了“民,神之主也。”《左传》中不止一次地出现“民,神之主也”的语句。这里的“主”自然不是“主子”的“主”,而是“东道主”的“主”。人是神的奉祭者,从这一角度说,神有赖于人;但另一方面,神又是人的保佑者,从这一角度说,人又有赖于神。人与神正是张起拔河绳的相对应的两极,相互间有着既相反又相成的不可分离的关系。牲畜不具有这样的与神对应的关系,所以只能作为工具或牺牲品,而不能成为目的。人与神则在这种对应关系中各以自身为目的;而且,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双方都不能完全忽视对方的存在的重要性。宋襄公以人为祭神的牺牲,就直接地伤害到神的祭祀者,也就是发生了伤害到奉祭的来源的问题。子鱼的议论,充分说明了人本思想中人是目的而非神的工具这一根本认识。 《左传》中人本思想更大量地表现在主要以人事说明人事的成败得失上。在《左传》中,人事的成败得失,有只以人事作解释的,也有以各种形式的神意(如天道、鬼神、灾祥、卜筮、梦等)作解释的。不过,清代学者汪中在其所作《左氏春秋释疑》中早已用充分的证据说明,《左传》在记述天道、鬼神、灾祥、卜筮和梦的时候都“未尝废人事也”〔9〕。 这里仅举一例,试作一些分析。《左传》僖公十五年记,秦于韩原之战中胜晋,晋惠公被俘至秦,接着就写了这样一大段文章: 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无也;女承筐,亦无贶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归妹之睽,亦无相也。’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赢败姬。车说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睽孤,寇张之弧。侄从其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韩简侍,曰:“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先君之败德,及可数乎。史苏是占,勿从何益?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僔沓背憎,职竞由人。” 这段文字是很值得分析的。晋惠公埋怨他的父亲献公不该在筮占不利的情况下把女儿伯姬(惠公之姊)嫁给秦穆公,从而招致韩原之败,身陷秦国。晋献公当时所遇之卦为归妹之睽,这也很可能是事实,因为古人迷信,遇事必占,占而偶遇归妹之睽,也不足为奇。按归妹下兑(为少女之象)上震(为长男之象),为婚媾之卦,却由于震之上爻变阴为阳而成为离。于是兑(少女)下离(为中女之象)上而卦变为睽。睽者,违也;所谓“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者也。占婚姻而遇此卦,自非吉兆。史苏解为不吉,也是正常的。所以,在这段文字中,“归妹之睽,亦无相也”以上是没有问题的。晋献公听了那些笼统的解释以后,不以为意,也是正常的。晋惠公埋怨父亲不从占,韩简劝说惠公,以为失败之因在人不在天。这也很可能是当时之事。从这两句以下,说的后果就太明确了;如果嫁女,晋人就要打败仗,要被俘,要逃归,要被杀。晋献公即使十分固执,看到那样严重后果,大概也不敢不听的。尤其奇怪的是,在那些预言里,“败于宗丘”一句以上,说的是晋惠公的失败过程,惠公本人事前可能未太注意;而此句以下,说的就是惠公的儿子为质于秦、其后逃归、被杀等事,惠公知道这些又怎么会在此后还让他的儿子为质于秦呢?从这些情况来看,“震之离”以下,肯定是后人添上去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添上去的呢?我看那是晋国史官在惠公、怀公父子失败的过程发生以后,把他们的失败用从前占得的卦象加以解释,并作为验辞记录在先前占卦的档案上去的。那些话都是晋献公、惠公、怀公三代人所根本不会知道的。由于这些话都在档案上,而且说得很圆,《左传》作者见到了,也就记录下来了。但是《左传》作者宁可更重视韩简的话,并借韩简的话来表示他在天人两极的张力关系中更重视人事的作用。 应该说《左传》作者在天人关系上的思想也就是他那个时代的思想。这里可以举晋国的叔向和郑国的子产为例作一些说明。《左传》襄公十八年记:“楚师伐郑,次于鱼陵。……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南师不时,必无功。’叔向曰:‘在其君之德也。’”在这里,叔向作为博物君子,宁信人事而不信天道。《左传》昭公元年记:“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子产)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叔向在这时又信神了。子产对叔向原原本本地讲了关于实沈、台骀的神话史,表现出当时博物君子的特色;可是,他不认为晋君之病由神而起,而认为是由于晋君多同姓内宠所致。他在此处宁信人事而不信神。又《左传》昭公十七、十八二年记,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汉。”郑国的裨灶说明年将有火灾,劝子产用玉器祭神祛灾,子产不许。次年夏果有火灾;裨灶再次劝子产祭神。子产又不许,并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子产的这一席话常常被人们解释为唯物论的思想。可是,请看《左传》昭公七年的记载。“郑子产聘于晋。晋侯有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莒之二方鼎。”这一次子产又表现为传统神话的忠实信奉者。同年《左传》记载,郑国被杀大夫伯有作祟,一些人被害死;子产就立伯有的儿子为大夫,作为安抚。据说,伯有也就不再作怪了。当子产到了晋国,有人问他,伯有真能为鬼吗?他说能,还大谈了一通关于鬼的理论。如果看见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就说他有唯物主义思想,那么现在就又必须说他有唯心主义思想了。子产、叔向都是春秋时期的博物君子,他们深于传统文化,以博知前言往行为人所称许;他们又是深知现实的政治家、思想家,看问题不能不以人事为基本出发点。这就是他们成为人本思想家而不是无神论者的原因所在,也就是他们对于传统能推陈出新的原因所在。《左传》作者也一方面深于历来史官的传统,熟知过去的神话史,另一方面,为了把握历史真相,又不能不从人事上来说明问题,他在天人关系中表现出的重人倾向,正是一种精神觉醒的反映;也可以说,他是在从巫史之史向史家之史转化的过程中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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