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一生,酷爱史学,于史学成就亦最大。在中国传统的封建旧史学向近代的资产阶级新史学转化的过程中,他勇于探索,大胆创新,严厉抨击旧史学,努力介绍西方的新史学,并写出了一批崭新的史学论著,在近代史学理论、史学方法和史学研究等方面开拓了一条新路,成为中国近代史学的奠基者之一。 一、在批判传统史学中创立新的史学理论 梁启超一向把史学研究和提高国民素质、解救民族危亡、求强求富结合在一起。他认为只有史学才是“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九,第9页。)。欧美之所以强大, 史学发达是重要原因之一;中国在近代所以落伍,史学没有跟上时代的潮流,国民不具备近代史学的知识,是一大“病因”。因而,梁启超在努力推进戊戌变法的同时,积极呼吁史学革新。1900年之后,随着资产阶级史学新潮在中国的涌动,他发表了《中国史叙论》、《新史学》等著作,在批判封建史学的基础上广泛传播了进化论的史学新理论。 梁启超的基本观点是,中国传统的史学陈陈相因,缺少生机,必须来一个根本的革命。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旧史学至少有四大问题:1.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二十四史实际成了24姓的家谱,国家的命运和前途被置之不顾。2.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历史成了少数英雄人物活动的大舞台,变成了个别人的兴衰成败史,百姓和群体被排除在外。3.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物。所有的历史书都是死人的“纪念碑”,更不能察古知今,为社会服务。4.知有事实不知有理想。旧史书只注重单纯的纪事,不能从史实中总结出规律,上升到理性,然后开民智,益国民。这四大问题又引申出两大弊端:1.“能铺叙而不能别裁”;2.“能因袭而不能创作”。于是,中国古代的古书难懂、难选择、无启发、少情感,无法开民智,社会补益不大。中国的传统史学已经落后于时代,不能适应社会大变革的需要。梁启超总结说:“史也者,记述人间过去之事实者也。虽然,自世界学术日进,故近世史家之本分,与前者史家有异。前者史家,不过记载事实,近世史家,必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学,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注:《饮冰室合集·文集》六,第1页。)。从旧史学和新史学区别出发, 梁提出中国传统史学必须进行改革: 一是史学必须叙述进化之现象。从进化论出发,梁启超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历史学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些变动的“时间之现象也”。宇宙间的一切,“有生长发达有进步者”,都属于历史研究的范围。从表面看,史学工作者是研究过去的静态事物;实际上,将已往的进化的事物讲清楚后,就变成动态的了。由静态转化成了进化的动态,才真正再现了历史。因此,不用进化论观点去研究历史,就不可能接触到历史的真谛。梁启超哀叹道:“吾中国所以数千年无良史者,以其于进化之现象,见之未明也。”(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九,第8 页。)对于中国旧史学流行的“一治一乱”的历史观,梁启超批评其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传统史学必须从这种“治乱”的循环史观中走出来,用进化的新理念去解析历史。 二是史学必须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梁启超把人看作宇宙进化的主体,不明白人的进化,就无法写历史。而人的变化,又是以群体活动来展开的。群体进步了,人类文明才一步步提高。但群体之间既有一致性,又有差异性。历史学既要讲明群体的进化特征,又要解释清楚群体间的一致和不一致。这种用群体来考察历史,是梁启超的一大创新。遗憾的是,他没有由群体再引申到阶层和阶级,也没有以阶级斗争的理论去解剖历史。仍然和马克思主义史学有一段距离。不过他以“群体论”去反对“英雄史观”,反对用少数“英雄人物”来代表人类的文明史,具有开拓意义。 三是史学在叙述人群进化现象的过程中要研究其“公理公例”。梁把历史视为客体,把研究者称作主体,史学研究就是通过主体去反映客体。和自然科学相比,历史这种客体无法重现,又资料残缺不全,有很多假象,研究起来难度很大。如果做到察古今之变,发现“公理公例”,就更难了。但难度越大,价值越高。史学研究的归结点,就是要发现规律,指导今后。梁启超认为,这首先要有全局观念,善于从人类文明史的整体去考察个别现象,在整体中认识一般。他说:“欲求人群进化之真相,必当合人类全体而比较之,通古今文野界而观察之,内自乡邑之法团,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芎古之古史,下至昨天之新闻,何一而非客观所当取材者?综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虽未克完备,而所得必已多矣。”其次,要吸收各种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进行综合研究。梁启超指出:“夫地理学也,地质学也,人种学也,人类学也,言语学也,群学也,政治学也,宗教学也,法律学也,平准学也(经济学),皆与史学有直接之关系。其他如哲学范围所属之伦理学、文章学及天然科学范围所属之天文学、物质学、化学、生理学,其理论亦常与史学有间接之关系。”“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构锯之,虽未尽适用,而所得又必多矣。”(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九,第11页。)这些话,直到今天,人们仍在历史研究中努力贯彻,但十分困难。史学研究者既要成为通古今之变的通才,又要变成熟悉文学、哲学、经济学、社会学、文化学乃至自然科学的全才,一般人望尘莫及。可见,研究历史的“公理公例”,寻求社会变化的规律,并非易事。梁启超也深知这一点,认为讲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则“至难”。 梁启超的这些新理论,并非无懈可击,个别地方讲了过头话。他对旧史学的批评,读起来令人痛快,但平心静气地去想,就会发现有不少问题。例如对二十四史的评论就不大客观。至于史学要讲人群进化,要写群众的历史,理论上好讲,实际去做,则距离很大。但是,在20世纪初年那种社会大变动的年代里,梁启超的这些言论无疑推进了史学的“革命”,其既否定了封建史学的一统天下,又为资产阶级新史学指明了方向,引起许多学者的共鸣。章太炎、严复、刘师培、夏曾佑以及后来的胡适等著名学者都鼓吹这种进化的新史学理论。到20年代前后,进化论的新史观在史学界占据统治地位,中国史学基本完成了从封建史学向近代史学的转化。梁启超在这种转化中的关键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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