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富有近代意义的历史研究方法 比起梁启超进化论的历史观来讲,他的历史研究法更系统、深入,影响深远,今人仍在津津乐道,大力提倡。1921年,梁启超在南开大学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1923年,他又在清华大学开《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的课,后整理成书,成为百年来史学界必读书之一。梁的总体思路是将历史研究看作一个主体对客体的认识过程,其中最关键的是主体的研究水准。所以,作为主体的史学工作者,必须具有高尚的研究目的、高水平的文化素质和科学的研究手段。 梁启超十分重视历史研究的目的即指导思想。他认为,目的正确而高尚,则事半功倍,于学术、于社会都有益;反之,则费尽心力,不会有好效果。他明确指出:“无论研究何等学问,都要有目的。甚么是历史的目的?简单一句话,历史的目的是在将过去的真实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假如不是有此种目的,则过去的历史如此之多,已经足够了。在中国,他种书籍尚不敢说,若说历史书籍,除二十四史以外,还有九通及九种记事本末等,真是汗牛充栋。吾人做历史而无新目的,大大可以不作。历史所以常常去研究,历史所以值得去研究,就是要不断的予以新意义及新价值以供吾人活动的资鉴。”(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九十九,第5页。 )这段话用今人的口气去说,就是历史研究要为现实服务。这是梁启超一向主张的用历史教育国民、用历史指导现实的史学思想的高度概括。梁认为以往的许多历史研究不是为今人,而是为古人;不是为生人,而是为死人。结果费力巨大,于世无补。他大力呼吁“以生人为本位的历史代以死人为本位的历史”(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七十三,第29页、114-115页、 122页。)。强调历史研究应着眼于现实,而不是过去。史学工作者,必须明白自己所肩负的社会责任,只能引导人们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好像一幅影片,能教人哭,能教人笑。影片而不能使人哭,使人笑,犹之历史不能增长知识,锻炼精神,便没有价值一样”(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九十九,第11页。)。总之,梁启超所规范的历史研究的价值,以对社会所发生的作用为标尺。 在梁启超之前,还没有人这样明确提出历史研究的目的就是获取新意义、新价值。所以,梁的见解具有开先河的创造意义。但是,由此必须解决两个重大问题。一是历史本身的价值问题;二是历史和现实的关系问题。就历史而言,过去的死的东西,其活力何在,意义何在,应该说是由现实的需求来决定。当现实的发展提出了一些新问题,回顾历史,才会从过去死的东西中找到新意义、新价值。于是历史和现实的关系就成了史学工作者老生常谈的大问题。是现实规范历史研究,还是超越现实进行“纯史学”探讨,始终难以科学地回答。梁启超在论述历史研究的目的中,实际触及到这些问题,但没展开。 在强调历史研究目的性的同时,梁启超特别重视史家的自我素质。他在吸收刘知几、章学诚等前辈治史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把史家的素质归结为德、学、识、才四个方面。 所谓“史德”,就是心术端正,忠于史实。梁认为这一点最重要。如果对历史不能公正、客观、准确地去记述,对于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不能真实地去评论,则失去了历史研究的意义,而且有害社会。作为史家,公正的良心、求实的态度,是起码的要求。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梁启超说:“忠实一语,说起来似易,做起来实难,因为凡人都不免有他的主观。这种主观,盘结意识中甚深,不知不觉便发动起来,虽打主意力求真实,但是,心之所趋,笔之所动,很容易把信仰丧失了。完美的史德真不容易养成。”(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九十九,第14页。)史家常犯的毛病,如夸大、附会、武断等,首先去掉,然后克服主观主义,像天平一样的史德即可慢慢形成。 所谓“史学”,指史家的学问,即治史的广博的知识。梁认为研究历史所需要知识太广了。类凡哲学、文学、经济学、社会学、地理学、科技、法学等都需融会贯通。但利用广博的知识去进行历史研究时,还应求专、求精,力戒大而杂,最好先做专门史,再逐步扩大,循序渐进。平时还要勤于抄录,注意练习,逐类搜求,下苦功夫,这样才能日见成效。 所谓“史识”,是讲史家的观察力。不会观察历史现象,就不可能有研究心得,也谈不上历史研究。梁启超认为,自然科学注重的是实验的观察,历史科学追求的是事实的关联。一般的历史观察法是从全部到局部,再从局部到全部。同时要有怀疑精神,不要为传统所制约;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为个人成见所左右;要敢于自我否定,发现错了就更正。这样天长日久,就会形成超出一般人的历史观察力。 所谓“史才”,指治史的技巧,偏于写作方法。梁启超注重的是论著写作中的组织,包括剪裁、排列等,还有文字功夫,即文采、简明、准确等。一般人认为养成好的史才要多读、多写、多改,梁则倡导“多读、少作、多改”。一字之差,反映了梁启超求精的写作愿望,也是对他多年创作生涯的一种反思。 史学工作者有了明确的目的和基本的素养之后,还必须运用科学的手段,否则也难以取得理想的成果。梁启超认为最重要的一是求史料,二是出论点。求得真实而丰富的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史料缺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切都无从谈起;史实错了,被假象所迷惑,南辕北辙,费力不讨好。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科学的史料是历史研究的生命。但是,从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中找到科学的论断则更有意义,也更难。所以,梁启超颇注重史家如何获取论点的研究。他多次强调,一个好的史家,不仅要说明历史事件和众多人物之间的关系,而且要讲清历史变化的因果和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因果关系,特别要注重社会特性、社会心理和个人性格原因的分析。梁启超指出:“吾以为历史之一大秘密,乃在一个人之个性,何以能扩充为一时代一集团之共性;与夫一时代一集团之共性,何以能寄现于一个人之个性。申言之,则有所谓民族心理或社会心理者,其物实为个人心理之扩大化合品,而复借个人之行动以为之表现。史家最要之职务,在觑出此社会心理之实体,观其若何而蕴积,若何而变动,若何而变化,而更精察夫个人心理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能致力于此,则史的因果之秘密藏,其可以略睹矣。”(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七十三,第29页、114-115页 、 122页。)梁之所以如此重视人的心理和社会变化的探讨,是他信奉的“心力论”所决定的。梁认为历史是人类活动的轨迹,人的活动受心力支配,人类永不满足的追求绘出了多彩的历史画面。人的心力是永不消灭的一种动力,一代一代反复出现,历史才不会中断;人的心力又极自由和难以捉摸,所以历史现象极为复杂;人的心力同时受到环境和社会关系的制约,往往不能随意表现,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时常矛盾;人的心力又总是活的、跳动的,历史也随之总不会僵化和停止。心力的多变性和复杂性决定了历史研究的辩证性和复杂性,一步到位的史学研究是不存在的。所以,梁启超总是强调要先作专门史的研究,然后触类旁通,步步扩展。他还特别希望引进一些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加强历史背景即时势的分析,注重英雄和时势关系的探讨,尤其热衷于“心”与“物”辩证关系的研究。在他看来,“史之开拓,不外人类自己改变其环境,质言之,则人对物之征服也。心之征服的可能性有极限耶,物之被征服的可能性有极限耶。通一穷宇宙为一历史,则此极限可谓之无。若立于‘当时’、‘此地’的观点上,则两者俱有极限明矣。在双极限之内,则以心的奋进程度与物的障碍程度强弱比较,判历史前途之歧异”(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七十三,第29页、114-115页、122页。)。人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形成各种关系,如集团、阶层、阶级、民族、党派、国家等,这些相互关联和相互影响的社会势力,梁启超一再呼吁从理论上找出因果关系,加以科学的说明。由此不难看出,梁的历史判断方法,是多元的、系统的、开放的。 总起来看,梁启超在历史研究法方面的最大贡献,是清楚地论述了史家这个主体和历史这个客体之间的特殊关系,分析了创造历史的一般过程,比较系统地构筑了历史研究的要点和基本程序,为近代史学的发展奠定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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