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经传与中国古代历史思想(3)
《左传》曾称赞《春秋》道:“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10]《成公十四年》蕴含于《春秋》书法中的这种原则不但涉及对于社会历史中“人”之实在性的探讨,更开启了中国史学批判意识的先河。孟子就曾说过:“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3]《滕文公下》司马迁在阐述孔子作《春秋》的意旨时更是引其师董仲舒的话说:“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2]《太史公自序》这段话不但说明了《春秋》的思想,也反映出司马迁《史记》的撰述旨趣。因为和《春秋》一样,《史记》也是一部具有强烈评判意识的史书。在书中,司马迁不但运用了各种技巧评判了古今人物,甚至对于自刘邦以来的西汉天子,特别是汉武帝本人也加以针砭。正因为如此,它在后世也背负了所谓“谤书”④的指责。 对于这种批判意识,《礼记·经解》有一句很好的评论:“《春秋》之失,乱”。对此“乱”字,历代注解不同,而以陈澔《礼记集说》引方氏“属辞比事而作法,则失于犯上矣”[9]421之说最为恰当。《春秋》笔法中所具有的褒贬原则如果发挥得过了头,就容易遭致犯上之祸,这在专制统治的社会中当然是极为危险的。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不难看到,史家所遭受的迫害,如春秋齐太史兄弟的被杀、西汉司马迁的受刑、东汉蔡邕的被诛、北魏崔浩国史案,以及清初的文字狱,等等,许多都是因为涉及对于现实政治的批判,因“乱”而蒙受其难。对此,韩愈早已有过“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11]的感叹。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的史家作为一个知识群体而言,其为史的坚定信念也并未有所动摇。如,针对韩愈所说的话,柳宗元就曾有过激烈的回应。他在致韩愈的信中明显地表达出这种信念:“退之以为纪录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又言不有人祸,必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如亟去其位。”[12]可以说,即使是在不利和危险的情况下,中国历代史家一直都在遵循着这种源自《春秋》的批判精神,这种“思直其道,虽死不可回”的为史信念,正是为中国传统史家所特有的一种宝贵精神。 对社会历史变化及其内在之理的探索,也是中国古代历史思想当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从思想渊源上看,《周易》与《春秋》是中国古代历史通变思想的两个重要来源,不过二者在表达形式上又有不同。《周易》对历史之“变”主要重在哲理上的抽象与思辨,而《春秋》之“变”则贯穿于对世事变迁的记载与议论当中。清人唐晏曾经指出:“夫《春秋》,孔子所以纪世变之书也。春秋以前,尧、舜、殷、周,大异乎春秋也。春秋以后,七雄争王,亦异乎春秋也。而其致变之枢,则在春秋之代。故孔子作《春秋》,上起自隐,下逮乎哀。即一部《春秋》,而已守末不同矣。故世无《春秋》,则后世不解三王之何由以成为战国也。此孔子作《春秋》之本义也。”[13]这段话是否真的能够说明孔子作《春秋》的本义,是另一个问题,不过从一定意义上说,《春秋》确是一部“纪世变”之书。通过对各诸侯国史事的记载,反映的恰是春秋时期礼乐征伐从自天子出到自诸侯出,再到政归大夫、陪臣执国命这样的一个历史变化过程。而此后的《左传》更是通过大量的史料,详尽、深刻且生动地记述了春秋时期200多年来社会的变迁,它所宣扬的“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10]《昭公二十八车》的历史变易思想,鲜明地体现出这一变革时代所具有的特殊时代精神。 《春秋》的历史变易思想在《公羊传》和其后的公羊学中又有独特的发展。在《公羊传》中三次提到了《春秋》“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已经揭示出《春秋》的文辞会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的道理。此后经过董仲舒和何休等人的不断发挥,这种思想最终发展成为一套由“衰乱世”至“升平世”再至“太平世”的三世递进的历史学说,从而形成了中国古代最具特色的历史哲学。虽然公羊学自何休以后,研究者甚少,几近于湮没无闻,但在沉寂了近1500年之后,于清代乾嘉时期开始,经常州今文学派庄存与、刘逢禄祖孙的阐发与提倡,又经龚自珍、魏源等人的发扬光大,至康有为而达于极盛,成为维新变法中有力的思想武器。公羊学之所以能够自晚清以来在思想、文化、政治领域发挥出巨大的影响,究其原因,与它求变、求新的历史变易思想是分不开的。 在《榖梁传》中,对于社会和历史的发展也提出了“贵时”与“顺势”的独到看法。《春秋·僖公二十二年》记载宋楚泓之战,对于宋襄公贻误战机导致惨败的行为,《榖梁传》评价说,“倍则攻,敌则战,少则守。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宋襄公“不攻人厄”、“不鼓不成列”的作法似乎是恪守信义的表现,但却背离了“道”的要求,所以这种“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信”。至于“道”,遵循的是一种“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的原则。范宁注引范凯曰:“道有时,事有势,何贵于道?贵于时。何贵于时?贵顺于势。”[14]这就是说,“道”最终要归结到“贵于时”和“顺于势”的要求上,也就是要顺应时势变化的发展。春秋时期,战争的规模和残酷程度都远远超过了早先的时代,宋襄公在战争中还遵循原来的战争规则,自然不符合时代发展的要求。 “势”作为哲学上的一个范畴,在先秦古籍中早已有之,主要是作为法家的政治术语和兵家的军事术语而使用,而《榖梁传》提出的“贵时”与“顺势”的思想,多少已经包含了对客观历史发展趋势的认识。在此后的《史记》中,司马迁便将“时”与“势”运用在历史撰述当中,用以说明历史的发展。唐代思想家柳宗元则明确地用“势”来说明历史变化的动因。清初学者王夫之又进一步对“势”作了阐述,提出“势”与“理”的对应关系,从而对历史变化原因作了更高层次的概括。[15]此后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原道》中也用“势”来解释“道”的历史演化。可以说,从司马迁到章学诚,中国古代的史家关于“势”的观念经历了漫长而有意义的发展过程。如果沿着这一过程向上追溯,对于“时势”的认识与把握,在《榖梁传》中就已露出了萌芽,这在中国古代历史思想的发展中是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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