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自清末发端,到民初风行,仍不断有人尝试对“国学”一词的内涵外延做出各种诠释。概言之,大致可分为广、狭两义。 狭义者,多有所别择。如邓实曰:“夫国学者,别乎君学而言之。”这便将“国学”与“君学”区分开来(注:邓实:《国学真论》,《国粹学报》第3年第2号,1907年4月2日。)。汪震、王正己则说:“国学为中国固有之学问,盖指我国欧学东来以前之学也。”(注:汪震、王正己同编《国学大纲》,北平人文书店,1933年版,第1页。)这显然是将“国学”的下限界定在晚清甚至明代中叶西学东渐之前。此外,正如蔡尚思所概括,“乃今之学者,或以国学为单指中华民族之结晶思想(曹聚仁),或以国学为中国语言文字学(吴文祺),还有以史学眼光去观察一切的(如章学诚、章太炎等),以及误认国学为单指国文(其人甚多不易枚举)与中国文学的(海上一般大学多以中国文学系为国学系)”(注:蔡尚思:《中国学术大纲》,上海启智书局,1931年版,第5页。),当时的狭义诠释确实可谓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侧重史学者如顾颉刚,便强调“国学”也就是历史,“是中国的历史,是历史科学中的中国的一部分”(注:顾颉刚:《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2卷第13期,1926年1月6日。)。至于注重国文者,则也不遑多让,纷纷迳称“国学者,国文学而已”(注:邵祖平:《国学导读》序,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 与此同时,更多的学人和团体则是从广义的视角来理解“国学”。譬如,章太炎在日本主持国学讲习会,所讲的主要是“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一,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一,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注:国学讲习会发起人:《国学讲习会序》,《民报》第7号,1906年9月5日。)。《民报》之“国学振起社广告”且云:“本社为振起国学、发扬国光而设,间月发行讲义,全年六册,其内容共分六种:(一)诸子学;(二)文史学;(三)制度学;(四)内典学;(五)宋明理学;(六)中国历史。”(注:《国学振起社广告》,《民报》第8号,1906年10月8日。)授课的内容几乎涵盖了所有的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亦自我定位:“凡研究中国文学、历史、哲学之一种专门知识者属之。”(注:《公布北京大学研究所简章布告》,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75页。)而清华《研究院章程》也规定:“先设国学一科,其内容约为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等”(注:《研究院章程·缘起》,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卷,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76页。)。研究院主任吴宓还解释说:“兹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注:吴宓:《清华开办研究院之旨趣及经过》,《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卷,第374页。),他后来更是阐明:“今宓晓以本院所谓国学,乃取广义,举凡科学之方法,西人治汉学之成绩,亦皆在国学正当之范围以内,故如方言学、人种学、梵文等,悉国学也。”(注:吴宓:《研究院发展计划意见书》,《清华周刊》第371期,1926年3月19日。)这些广义的界定,无疑大大扩充了“国学”的堂庑。 除以上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国学研究机构之外,当时众多学人也持广义的看法。胡朴安便说:“国学二字,作如何解释?即别于国外输入之学问而言,凡属于中国固有之学问范围以内者,皆曰国学。”(注:胡朴安:《研究国学之方法》,胡道静主编《国学大师论国学》上册,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45页。)郑奠也以为:“愚谓国学之范至广,凡域内固有之学,无间于心与物皆隶焉。”(注:郑奠:《国学研究方法总论》,洪北平编《国学研究》,上海民智书店,1930年版,第3页。)蔡尚思则有感于诸多的狭义观点“皆仅得其一体,而尚未得其大全”,遂强调指出:“国是一国,学是学术,国学便是一国的学术。其在中国,就叫做中国的学术。既然叫做中国的学术,那就无所不包了。既然无所不包,那就无所偏畸了。……中国的固有文化,都不能出此国学二字范围外。”(注:蔡尚思:《中国学术大纲》,上海启智书局,1931年版,第5页。) 总之,在近代中国,关于“国学”的定义,始终是见仁见智、难有定论,以至有论者指出“‘国学’其实并未能确立自身的学术典范,它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个涵盖宽泛的虚悬名号而已”(注:罗志田:《走向国学与史学的“赛先生”--五四前后中国人心目中的“科学”一例》,《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3期。)。但总体上说,尤其是从近代“国学”一词在日本肇始的本义和梁启超的转借义来看,应当承认它最初得名正在于力图彰显本国固有学术、与外来文化相区别。梁氏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便屡以“国学”一词,与所谓“新学”、“外学”相对举。所以究其近代涵义,在很大程度上即泛指中国传统学术文化,这一点是基本可以肯定的。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在正式开办时就明确声明:“本学门设立宗旨,即在整理旧学。”(注:《研究所国学门启事》,《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2月22日。)南京高师《史地学报》在介绍北大《国学季刊》时也表示:“国学之为名,本难确定其义。在世界地位言之,即中国学。”(注:《北大出版之两种季刊与史学》,南京高师史地研究会编《史地学报》第2卷第4号,1923年6月版。) 二、“国故”一词在近代的引申 与“国学”相似,“国故”一词同样也古已有之,而且它在近代也发生了颇大的语义变迁。不过,与近代“国学”涵义纯属舶来转借有所不同,近代的“国故”一词乃是道地国货,它在近代的语义转换,更多的是对传统涵义的引申和拓展。 在中国古代,“国故”一词意味着国家遭受的凶、丧、战争等重大变故。《礼记·文王世子》便说:“凡释奠者,必有合也。有国故则否。”清代学者孙希旦《礼记集解》也引刘敞曰:“有国故者,谓凶、札、师旅也。”到晚清,“国故”又有了一个新的涵义,即“朝掌(章)国故”,用来专指典章制度。如魏源便推崇龚自珍“以六书小学为人门,以周秦诸子、吉金乐石为崖郭,以朝掌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注:魏源:《定庵文录叙》,《魏源集》上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39页。),他同时还揭露科举制度禁锢天下之智慧,“试文衡,试言职,试枢密,无非衡书艺之工敏,声律骈偶之巧丽,罔知朝章国故为何物”(注:魏源:《明代食兵二政录叙》,《魏源集》上册,第165页。),从而主张“欲综核名实,在士大夫舍楷书帖括,而讨朝章、讨国故始”(注:魏源:《圣武记》下册,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88页。)。 而最早在近代意义上使用“国故”一词者,当是章太炎。他早在1903年身陷西牢作《癸卯口中漫笔》时,即自命:“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注: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88页。)在1907年8月《与孙仲容书》中,他又写道:“方今国故衰微,大雅不作,文武在人,实惟先生是赖。”(注: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47页。)如果说章氏以上所谓“国故”,在一定程度上仍可理解为“典章制度”,那么他在1910年所著《国故论衡》一书中,则明确地将语言(文字、音韵、训诂)、文学(文学界说、历代散文、诗赋)、诸子学等一并纳入,从而大大引申拓展了“国故”的传统涵义,基本勾勒出近代“国故”一词的涵盖范围。藉其声望,兼之振臂一呼,“国故”一词很快就被人们所广为接受。如钱玄同在1910年便有感于“欧学东渐,济济多士,悉舍国故而新是趋”,遂在《教育今语杂志》章程上标明:“本杂志以保存国故,振兴学艺,提倡平民普及教育为宗旨。”(注:钱玄同:《刊行〈教育今语杂志〉之缘起》,《钱玄同文集》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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