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清华简的整理工作中,有一种论调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即清华简《尹诰》一篇,证明古文《尚书·咸有一德》是“伪作”。有学者指出:“《尹诰》是《尚书》佚篇,或称《咸有一德》。”“东晋时立于学官的《孔传》本《尚书》的《咸有一德》是后人伪作,自宋代以来历经学者讨论,已成定谳。”[1]清华简整理者又阐述:“《尹诰》为《尚书》中的一篇,或称《咸有一德》。”“(《尹诰》)简文与孔传本《咸有一德》全然不同,东晋梅赜所献的孔传本确如宋以来学者所考,系后世伪作。”[2] 132上述言论,是值得商榷的,存在着很大的错讹和违背史实之处。为全面地了解历史的真相,本文拟从三方面进行阐解,以释学界在这个问题上的疑团。 一、清华简《尹诰》发现的重大意义 清华简《尹诰》原无篇题,今篇题是整理者根据《礼记》与郭店简、上博简《缁衣》所引篇名而确定的。《礼记·缁衣》曾二引《尹吉》。其一云:“《尹吉》曰:‘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郑玄注:“‘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误也。”其二云:“《尹吉》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郑玄注:“《尹吉》,亦《尹诰》也。”从《礼记·缁衣》又引《尚书》中的《康诰》、《君陈》、《太甲》等篇来看,《尚书》中原有《尹诰》一篇是没有问题的。清华简《尹诰》正有上引的第一句,并有与第二句相似的一句,从而确定此篇正是《礼记·缁衣》二引而早已佚失的《尚书·尹诰》篇。这样的确定,对于《尚书》学以至整个古文献的研究,其意义是十分重大的。 第一,它为现存《尚书》增加新的篇章。近年来发现的古代简牍、帛书,有关《尚书》方面的资料不多。虽然郭店简有《缁衣》篇引《尹诰》云:“惟尹允及汤,咸有一德。”[3]上博简亦有《缁衣》篇引《尹诰》云:“惟尹允及康(汤),咸有一德。”[4]但是《尹诰》的具体内容,其全文始终未见。故这次清华简的发现,找到了《尹诰》的全篇内容,有其突破性的进展,是经学史上的一件大事。 第二,它补充新的事实,丰富历史内容。如《尹诰》文中记述:“汤曰:‘於乎!吾何作于民,俾我众勿违朕言?’”[5]此处“作”字,古字写为“怎”,整理者读为“祚”,谓训“福”[2]。其实,此字从“又”(手),以读“作”为宜。全句意为:“我应该对民做些什么,才能使我众不违背我的意志?”接着伊尹答曰:“后,其赉之,其有夏之金玉、田邑,舍之,吉言乃致众于亳中邑。”[5]此处的“吉言”,是指好听的言辞。《书·盘庚上》云:“汝不和吉言于百姓。”可知“吉言”是当时流行语。全句旨在向汤献计献策,要求汤对民众进行赏赐(“赉”),把夏人的金玉、田邑施舍于民,用好言相劝,把民众引致商都亳中之邑。十分明显,在夏灭商兴的历史大转变关头,伊尹的智谋计策,对商汤的成功起着重要作用。 第三,它为校雠引文、旧注提供新的资料。《礼记·缁衣》引《尹吉》(即《尹诰》)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郑玄注:“‘天’,当为‘先’字之误”;“‘见’或为‘败’。”而清华简《尹诰》云:“尹念天之败西邑夏。”有学者据此评论道:“郑注‘天’,当为‘先’字之误说,比照清华简本,显然有误”;“郑注‘见’或为‘败’说是正确,今本之‘见’,清华简本正作‘败’。”[6]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缁衣》所引《尹诰》与清华简《尹诰》为两个不同的句子:《缁衣》引《尹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云云,是伊尹自述其先见于西邑夏朝的情况,因考虑“周”全和互“相”辅助而有始有“终”,其后至夏桀时才无“终”而亡;清华简《尹诰》“尹念天之败西邑夏”,是伊尹判明老天要败亡西邑夏朝。故郑玄注《缁衣》“‘天’,当为‘先’字之误”,是对的;而“‘见’或为‘败’”是郑玄把两个句子混为一谈了。这可证明,郑玄所见《尹诰》中有清华简“天之败西邑夏”的句子。至于清华简《尹诰》中为何没有“惟尹躬天(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之句,应该是清华简《尹诰》版本的脱漏。 第四,它为弄清古文献的真相提供实物证明。自南宋以来,中国学术史上出现了一股疑古思潮,这股思潮到清代和近现代,愈演愈烈,闹得纷纷扬扬。其中,古文《尚书》的真伪是疑古思潮谈论的一个重要议题。现在,清华简《尹诰》被发现了,它本身就是一篇古文《尚书》。那么,它对今传古文《尚书》真伪的辨别,是否能提供有效的证明呢?这就是本文所要详细讨论的,为目前学术界热烈关注的大问题。 二、司马迁和郑玄的错误判断 前面已经引述,有学者和清华简整理者把清华简《尹诰》和今传古文《尚书》的《咸有一德》篇搅在一起,说《尹诰》“或称《咸有一德》”,两个篇名实即一篇文字。这个论断,只要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它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通观“百篇”《尚书》,每篇文字都只有一个篇名,也许《尚书》在编纂过程中,为了防止各篇互相混淆和纠缠不清,早就制定过一篇文字只能有一个篇名的原则。然而有学者提出:《尚书》有“同篇异名”的情况,如《费誓》或作《鲜誓》、《肸誓》,《分器》或作《分殷之器物》等[7]。实际上,前者“费”、“鲜”、“肸”是一个地名的几个通假字,后者是简与繁的关系,其主要词语都没有改变,因此,决非一篇文字有两个篇名。而清华简整理者说:《尹诰》“或称《咸有一德》”,把两个字数不同、完全没有通假关系的篇名,指为同一篇文字。这违背《尚书》一篇一名的通则,在《尚书》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当然,清华简整理者认为《尹诰》“或称《咸有一德》”,自有他的原由。其一,“《史记·殷本纪》云‘伊尹作《咸有一德》’事在汤践天子位后,介于《汤诰》、《明居》之间”,而清华简《尹诰》“简文所叙,很清楚时在汤世”[2]134。 这里必须指出,司马迁《史记·殷本纪》所述“伊尹作《咸有一德》”是抄自《书序》,而《书序》据现代学者研究,“是秦、汉之际解经的人所作”[8]102。当时,《书序》作者由于看不到《咸有一德》这篇古文《尚书》,只大致知道其作者是谁,故序云:“伊尹作《咸有一德》”,既不说明其作的时间,也不说明其作的原由。那么,司马迁是否看到《咸有一德》这篇孔壁所出的古文《尚书》呢?同样没有。观西汉末年刘歆所作《移太常博士书》云: 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发[9]。 由此可见,孔壁发现包括《咸有一德》在内的“十六篇”古文《尚书》,因孔安国突遭祸害而“未及施行”,此后与左氏《春秋》等古文旧书皆“臧(藏)于秘府,伏而未发”。虽然据史书记载,司马迁曾亲从孔安国问学,但也未必能见到十六篇古文《尚书》的全貌。他在抄搬《书序》时,因经常看到《礼记·缁衣》的引文“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故其在《殷本纪》中将“伊尹作《咸有一德》”置于汤世,实则大错(详下)。《史记·索隐》按:“《尚书》‘伊尹作《咸有一德》’在太甲时,太史公记之于斯,谓成汤之日,其言又失次序。”[10]29这个批评,是十分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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