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司马迁作《史记》,由于没有看到一些佚失的古文献而把年代搞错,是常有的事。如《史记·魏世家》说:魏惠王三十六年,“是岁,魏王卒,子襄王立”。唐代司马贞《索隐》指出:“按《纪年》,惠成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未卒也。”司马迁称魏惠王三十六年逝世,而魏襄王此年继立。其实,根据晋时出土的《竹书纪年》,魏惠王在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并没有死。司马迁因为没有看到古本《竹书纪年》,而对历史年代凭想象进行推算,以致闹出大笑话。《魏世家》又说:“十六年,襄王卒,子哀王立。”但据《魏世家·索隐》引《世本》:“惠王生襄王,襄王生昭王”,其间并无“哀王”一代[11]723。司马迁因为没有见到《竹书纪年》,年代无法安排,又凭空想象出“哀王”一代,以致造成更大的错误。由于没有见到魏国人编的《竹书纪年》,因而在《魏世家》中对战国魏的年代,出现诸多混乱;由于没有见到“臧于秘府”的古文《尚书》,因而在《殷本纪》中对“伊尹作《咸有一德》”的时间错置于汤世:司马迁在这两方面的错讹及其造成的原因,如出一辙。 导致清华简整理者把《尹诰》和《咸有一德》两个不同的篇名当做同一篇文字的,还有郑玄不负责任的注释。《礼记·缁衣》引“《尹吉》曰:‘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郑玄注:“‘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误也。《尹诰》,伊尹之诰也,《书序》以为《咸有一德》,今亡。”按《礼记·缁衣》引《尹吉》(即《尹诰》),与《康诰》、《君陈》、《太甲》等篇并列,可知《尹诰》确为《尚书》中的篇名,而清华简正有《尹诰》这一篇。但郑玄注:“《尹告》,伊尹之诰也”,似乎“尹告”是伊尹发出的诰文,而不是《尚书》的篇名。接着,郑玄又注:“《书序》以为《咸有一德》,今亡。”这个注释,更是郑氏的主观想象。综观《书序》,从来没有“某篇为某篇”的说法。关于《咸有一德》,《书序》只说“伊尹作《咸有一德》”,而绝无将其与《尹诰》捏合为一之词。可能因为司马迁错把“伊尹作《咸有一德》”置于汤世,郑玄遂认为《尹诰》当即《咸有一德》,并把这个观点强加给秦汉间人造作的《书序》,于是铸成了这个《尚书》学史上的又一错讹。 由于没有见到古文《尚书》,郑玄在作注时往往凭想象胡乱解释,信口判断。唐代孔颖达在《尚书正义·尧典》中指出: 郑玄亦不见之(按指古文《尚书》--引者注),故……注《胤征》云:“胤征,臣名”;又注《禹贡》引《胤征》云:“厥匪玄黄,昭我周王”……又注《旅獒》云:“獒,读曰豪,谓是遒豪之长。”又古文有《仲虺之诰》、《太甲》、《说命》等见在而云“亡”,其《汩作》、《典宝》之等一十三篇见亡而云“已逸”,是不见古文也[12]。 这里,郑玄在注释中的错讹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按古文《尚书》,《胤征》是“胤国之君受王命往征之”,而郑注云:“胤征,臣名”;“厥匪(当做‘篚厥’)玄黄,昭我周王”,是古文《尚书·武成》中的句子,而郑注《禹贡》引为《胤征》中语;《旅-》本是西方旅国贡献的“大犬”,而郑注说“是遒豪之长”;古文《尚书》中的《仲虺之诰》、《太甲》、《说命》等篇明明“见在”,而郑注云“亡”,《汩作》、《典宝》等篇明明“见亡”,而郑注云“已逸”。上述这些错讹,都是因为郑玄不见古文《尚书》造成的。他又把《尹诰》说成就是《咸有一德》,《咸有一德》明明“见在”,而郑注云“今亡”。孔颖达分析:“是不见古文也”--道出了郑玄注释屡屡出错的真正原因。 应该看到,在西汉至东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古文《尚书》的流传极不正常。上引孔颖达《尚书正义·尧典》中又指出:“马融云:‘逸十六篇,绝无师说’,是融亦不见(古文)也;服虔、杜预注《左传》‘乱其纪纲’,并云‘夏桀时’(按依古文《五子之歌》,当为‘夏太康时’),服虔、杜预皆不见(古文)也。”[11]24东汉至晋初的马融、服虔、杜预等经学家均不见古文《尚书》,可见其书之难得。《后汉书·杜林传》云:“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他告诉人们:“林流离兵乱,常恐斯经将绝。何意东海卫子(宏)、济南徐生(巡)复能传之,是道竟不坠于地也。古文虽不合时务,然愿诸生无悔所学。”[13]在人们“常恐斯经将绝”、感叹其“不合时务”的古文《尚书》荒废的年代,司马迁和郑玄根据想当然而撰史、作注,造成不少错讹,乃是情理中事。今天,我们必须澄清、纠正这些错讹,让事实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三、古文《咸有一德》的珍贵价值 在弄清司马迁和郑玄由于未见古文《尚书》的全貌而造成种种错讹之后,就可以着重讨论保存在今传《尚书·商书》中古文《咸有一德》的真伪和价值了。要讨论古文《咸有一德》,必须先辨清以下三个问题: 1.篇名。综观《尚书》各篇,每篇都只有一个篇名,无有一篇《尚书》有两个篇名者。本篇名《咸有一德》,是文章论述的中心,通篇都是伊尹对嗣王“陈戒于德”,如:“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始终惟一,时乃日新”;“其难其慎,惟和惟一”;“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厎蒸民之生”[11]256-260,如此等等。故本篇名《咸有一德》,完全贴切。而清华简《尹诰》是伊尹向汤诰谕,献计献策,告诉汤“夏自绝其有民”,故我能“灭夏”,要把“夏之金玉、田邑”施舍于民,用“吉言”引导民众归于“亳中邑”[5]。其前面虽有一句“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乃起始之语,与全文宗旨关系不大。此篇名为《尹诰》,总括全文之意,亦甚为贴切。若名为《咸有一德》,则不能总括全文之意,甚不贴切。事实很清楚,清华简《尹诰》与古文《咸有一德》,是两篇完全不同的文章。清华简整理者承袭司马迁、郑玄的错讹,混淆视听,说《尹诰》“或称《咸有一德》”,是违背历史事实的,应该予以纠正。 2.时代。清华简《尹诰》是史官记述伊尹在商汤时向汤的诰谕,而古文《咸有一德》是伊尹在商太甲时所作对太甲的训诫。两文的背景不同,目的不同,十分清晰。《咸有一德》开首云:“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11]256这是全篇的序言。所谓“复政厥辟”,孔传云:“还政太甲。”可知此篇是在伊尹放逐太甲,待其悔悟,又“还政太甲”后所作。文中又说:“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11]258所谓“嗣王”,分明是指太甲,是继承前任之王。“嗣王”不可能指汤,因为汤是开国之王,其王位非继承而得。显然,《咸有一德》的写作时代和背景,与《尹诰》完全不同,这也是十分清楚的。 3.体例。《尹诰》是伊尹在汤时向汤的诰谕:全篇前面是伊尹对汤的忠告;后面采用问答体,由汤发问,而伊尹答之以如何使夏民心悦诚服之计。文章开首是伊尹讲述“天之败西邑夏”的原因,并问:“今后(君主)曷不监?”可见两人屈膝谈心,气氛和谐。接着,商汤发问:“吾何作于民,俾我众勿违朕言?”[5]伊尹即倾心相告,言简而计谋深远。《咸有一德》是伊尹在太甲时为防止“嗣王”再生二心、不务正道而作的告诫之辞,通篇无问答,反复告诫其要“一德”。孔颖达疏云:“太甲既归于亳,伊尹致仕而退,恐太甲德不纯一,故作此篇以诫之。”“此篇终始皆言一德之事。发首至‘陈诫于德’,叙其作戒之由,已下皆诫辞也。”“太甲新始即政,伊尹恐其二三,故专以‘一德’为戒。”[11]256《咸有一德》全篇语气沉重,苦口婆心,反复申告,与《尹诰》轻松诙谐的问答形成强烈对照。可知《尹诰》与《咸有一德》是两篇体例完全不同的文章,决不可将它们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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