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的诗和史学(3)
在史法方面,以比较分析的方法,说明纪传体史书之体例组织及各史书之成书经过,并分析评论其编纂与书法之优缺点等。凡各史书关系相近者即合并评述,如《史记》与《汉书》,《南史》与南朝《宋》、《齐》、《梁》、《陈》四部史书,《北史》与北朝《魏》、《齐》、《周》、《隋》四部史书,两《唐书》,两《五代史》,《宋》、《辽》、《金》三史,都是这样评述的。既便于比较说明,更可以省去许多笔墨。在论述《史记》的体例组织时,即作《各史例目异同》一篇,在互相比较下,以见其因革利弊之关系。《史汉不同处》,直接以二书记事相比较,以见其得失。《汉书移置史记文》,可见《汉书》自有剪载,非盲目抄袭者比。《三国志多回护》,指出陈寿始以回护法用于史书,为后世修史开创恶例。《宋齐书带叙法》,《齐书类叙法最善》,指出不为世人所重的《宋书》、《齐书》亦有一定的优点。《南史删宋书最多》,反映了《宋书》繁冗之失。《魏书》所以称为“秽书”并非偶然,但其记事亦多可取者,优点终不可没。《旧唐书前半全用实录国史旧本》,《薛史全采各朝实录》,可以说明《旧唐书》与《旧五代史》之史料价值所在。在以两《唐书》与两《五代史》相比较时,于《新唐书》本纪指出其不合书法者尤多,于是说:“欧公本纪则不免草率从事,不能为之讳也。”又说:“当日进呈时,宋仁宗即有旨,《旧唐书》不可废,其早有所见欤?”于两《五代史》则称:“欧公专重书法,薛史专重叙事,本不可相无。”这些评论无疑都是正确的。 旧史书本非尽美尽善,又为某种关系所影响,便容易作出不正确的评议。如欧阳修是历史上著名的大文豪,《新五代史》为他一手所修,其书力效所谓“春秋笔法”。《札记》中的《欧史不专据薛史旧本》、《欧史书法谨严》、《欧史传赞不苟作》等篇,对之颂扬备至,如云:“卷帙虽不及薛史之半,而订正之功倍之,文直事核,所以称良史也。”又云:“欧史不惟文笔洁净,直追《史记》,而以春秋书法寓褒贬于纪传之中,则虽《史记》亦不及也。”又云:“欧史无一字苟作。”其实欧史过于简略和讲究书法,反有害于所记之事。如记载典章制度的志,为史书的重要组成部分,欧阳修认为五代是混乱时期,其典制无可为法,皆屏而不记,惟有《司天》与《职方》二考,即天文、地理二志。其纪传记事亦极简略,故司马光修《通鉴》,五代部分取材以《旧五代史》为主。《明史》为清代官修者,虽较为整齐,而存在问题甚多,尤以隐没女真与明代历朝之关系及南明事迹为甚,瓯北对之则称赞不已。如其书自康熙十七年始修,至乾隆初年始进呈,历时六十年之久,原为出于朝臣工作拖拉,中间几经停顿,而万斯同主修之原稿,已被改窜得面目全非。瓯北置此不提,反称:“古来修史未有如此之日久而功深者也。”又一再称道《明史》之“完善”、“精审”,实皆为过誉之词,未足取信于人。 在史事方面,主要用综述考辨的方法,于重大历史事件或世人对之有特殊兴趣的问题,以归纳之法集合有关资料,作有系统的论述,或辨明其虚实真伪。如《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揭出了历史上一次重大变动的事实。《借荆州之非》,指出:“借荆州之说,出自吴人事后之论,而非当日情事也。”《九品中正》与《六朝清谈之习》,阐明了魏晋六朝时期上层社会的特点及其与政权组成的关系,汇集零散之资料,以重现历史上保持甚久之重要制度与风气。并申明:“此九品之流弊见于章疏者,真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至此而极。”其所以能行之数百年而不改者,“盖当时执权者即中正高品之人,各自顾其门户,固不肯变法,且习俗已久,自帝王以及士庶皆视为固然,而无可如何也。”九品中正制在历史上支配选举达数百年,而史书中迄无明确系统的记载,《札记》之文,可谓能补史缺者。《武后之忍》与《武后纳谏知人》二篇,从正面与反面对武后分别予以评价,武后本为历史上长期挨骂之人,此论则较为客观。《五代诸帝多由军士拥立》,不仅列举成功者,并举出未成功者,而后说明其原因:“是时军士策立天子,竟习以为常。推其原始,盖由唐中叶以后,河朔诸镇,各自分据,每一节度使卒,朝廷必遣中使往察军情,所欲立者,即授以旄节。至五代,其风益甚,由是军士擅废立之权,往往害一帅,立一帅,有同儿戏。”北宋建国由于陈桥兵变,正为此类事件之一,不过自宋代以后,此风为统治者煞住,而北宋建国便显得情况特殊了。在《宋史》部分,《宋郊祀之费》,《宋制禄之厚》,《宋祠禄之制》,《宋恩荫之滥》,《宋恩赏之厚》,《宋冗官冗费》,《南宋取民无艺》,以及《宋军律之弛》,《宋科场处分之轻》等篇,集中地说明了宋统治者对人民榨取之重和对统治阶级内部待遇之宽,从而总结出:“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此宋制之不足为法者也。”《猛安谋克散处中原》及《金末种人被害之惨》,是金代的重大事件,而史书记载最为缺略,此二篇自有补史之用。《元世祖嗜利黩武》及《元初诸将多掠人为私户》等篇,说明了元代重要的社会政治问题。《明内阁首辅之权最重》,说明了明代统治机构的特点。《万历中矿税之害》说明了明末阶级矛盾深化的根源,并且总结为:“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这些论点都是很能切中要害的。 三 《札记》与《丛考》中的谬误错乱之处甚多,似由于瓯北聪敏过人,每得一义即笔之于书,而不复检原书。如《伪古文尚书》,至清初已成定案,瓯北独持异说,以古文二十五篇为经汉人重译者,故体制如出一手。(《丛考》卷一《宋儒疑古文尚书》)此为想当然的理由,自无说服力。《札记》中误乱之处尤多,姑举数例于下。卷六《裴松之三国志注》篇,称“松之所引书,凡五十余种”,而所列书名已达一百五十一种,所引书目多谬误,如作《献帝春秋》者为袁迪之孙晔,字思光,竟被误作“孙思光”。卷二一《五代诸帝多由军士拥立》篇,“周祖犯阙时,居民得免劫夺者,惟此二赵之里”,二赵谓赵童子与赵凤,按当时科举有童子科目,赵凤曾中之,以此世人习称之为赵童子,此文分之为二人,误甚。卷二四《宋初严惩赃吏》篇,“是时汤焘疏言”,汤焘乃蒋重珍之误。《宋史》蒋重珍与汤二传同在卷四一一,而汤传在前,瓯北误以蒋疏为汤疏,又误“”字为“焘”,可谓一误再误。卷二七《辽燕京》篇,“辽以巡幸为主,有东西南北四楼曰捺钵”,其实四楼为具体建筑,各有固定地点,四捺钵为随其所至之地而称之,非实际建筑,地点亦不固定,二者不能混为一谈。这都是极明显的谬误。 《廿二史札记》的主要贡献,在对各史书既有单独的评述,又有综合的考察,全面地探讨了廿四史,为初读廿四史者起了引导作用,亦为古代史学史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其次,书中使用了归纳比较、分析综合的新方法,亦有创新的特殊意义。又其次,考据家受经学的影响,对于史书只能作个别字句和事件的订正,而本书则进到史法与史事的综合考察,已是一种创造性的成就。这都是应予较高的评价者。但经学的内容虽呆定僵化,其要求甚为严格,在此条件下形成的经学家,工作态度比较细致认真。瓯北摆脱经学的束缚是其取得创造性成就的因素之一,同时也容易流于粗疏散漫,因而产生许多硬性的失误。抑尤有进者,所发之议论更时有性质严重的错误,如妄论绍兴和议即其一例。 绍兴和议为历史上一幕丑剧,从当时到后世,凡有正义感者,无不斥之为卖国投降之举。元人修史时,也以暗示的口气说:“金不能奄有四海,而宋人以尊称与之,是谁强之耶?”(《金史·交聘表序》)瓯北独有心立异,先提出一种理论:“义理之说与时势之论往往不能相符,则有不可全执义理者,盖义理必参之以时势,乃为真义理也。”从而得出结论:“高宗利害切已,量度时势,有不得不出于此者。厥后半壁粗安,母后得返,不可谓非和之效也。”(卷二六《和议》)此说谬误关键在混淆公正之和与屈辱之和的界限,当时人所力争者为不接受屈辱之和,而宋高宗正是接受了屈辱之和。瓯北之说,实际上为民族败类、卖国分子张目撑腰,不可不予严肃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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