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盼已久的荆门战国竹简,1998年4月底正式出版面世了(注:《郭店楚墓竹简》,荆门市博物馆编,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版。以下凡单注页码者均指此书。)。早从1994年起,有关这批竹简,便有许多传说,纷纷扬扬。足足等了四年,我们这些局外人,总算得以一瞻玉影;虽然还是无缘亲炙芳容,已经很是知足了。而且,四年的岁月,在我们固然急不可耐;对于沉睡了两千多年的竹简来说,只不过一瞬而已。所以,应该说,一切都是美妙的。纵有什么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比起竹简的出土来,全都微不足道了。 因为这批竹简,不仅要改写经学史和儒家学说史,而且要动摇中国学术思想的不少有关定论,使人耳目为之一新。我们应该尽快识别这批竹简的篇章文字,认清这批竹简的学术价值,方不辜负这位远时(不是远方)客人的盛情到来。 一 据报道,竹简现存804片,13,000多字,全部为学术著作。就数量来说,它在中国考古史上,还说不上是最多的。出土最多的一次,应推公元279年,晋咸宁五年,汲郡魏襄王冢的竹简。据《晋书》记载,那次“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注:《武帝纪》。),“竹书数十车”,“大凡七十五篇”(注:《束皙传》。)。令人感兴趣的是,这先后两批竹简,虽然在出土时间上远隔千余年,在埋藏空间上相距千余里,仿佛马牛其风,全不相涉;但巧的是,二者入土的年代,却大体相当。我们知道,汲冢的魏襄王,卒于公元前296年;而郭店的这座楚墓,据考证,也“具有战国中期偏晚的特点,其下葬年代当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前3世纪初”(注:湖北省荆门市博物馆:《荆门郭店一号楚墓》,《文物》1997年第7期。),或者更精确地说,“约当公元前300年”(注:崔仁义:《荆门楚墓出土的竹简老子初探》,《荆门社会科学》1997年第5期。)。这一年代相近的事实,无疑会引起研究者的充分注意。 郭店现存竹简,经荆门市博物馆整理,分成十六篇。十六篇中,按传统的学术分类法,有两篇属于道家,其中一篇是《老子》;其余十四篇,属于儒家。而汲冢的书目则比较驳杂,据记录最细的《晋书·束皙传》所载,其七十五篇中,可与郭店相比的学术性著作,大概有《易经》以及说易、论易书共七篇,《国语》三篇,似《礼记》书三篇,全都属于儒家。 韩非曾说过,孔子死后,儒分为八。其实从大的思想路数来说,并没有那么多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派。起先孔子倡仁;对于人为什么能够仁这样的大问题,在孔子当时,不曾提出过,也提不出来。孔子死后,学生们在探索这个问题上,逐渐分走两条路:一条是向外寻找,一条是向内追求。向外找的追到宇宙本体,有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性也,成之者善也”之说,认为人之能仁,有着宇宙论上的依据。向内求的追到心性深处,有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诸说,认为人之能仁,有其心性论上的依据。向外派重视《易经》《易传》,后来慢慢演变为荀学(荀子赞仲尼、子弓;子弓即传《易》的子弘);向内派发明《五行》《六德》(郭店楚简篇名),不久遂直接形成为孟学。 汲冢书和郭店楚简,正好分属于这向外派和向内派,彼此互不兼容,却正好处在同一年代,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充分重视这一事实,无疑会给儒家学说史的研究,带来新的趣味。 二 郭店楚简的大部分内容,是今人从未见过的;它将激起学界的兴奋,自是意料中事。人们不易想到的是,我们所熟知的一些成句,在竹简中,竟然也有惊人之笔,足以改变相沿成习的观念。 譬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句老话,曾使许多人头疼过,因为它和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不合,和“庶、富、教”的纲领也矛盾。有人曾曲为之解,把它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成全孔老夫子的名声,终因难以服人而无济于事。现在郭店楚简一出,这个难题倒解决了。 简中有好几处文字与此有关。最清楚的一处这样说:“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第174页)“道之”就是“导之”,也就是教之,这是没有问题的。“不可使智之”同位于“不可强也”,也就是“不可勉强也”,这在文句中也清清楚楚,应毋庸议。需要稍加说明的只是,“智”之为德,在儒家学说中,本来便是有着限制的。第163页上说:“不欺弗智,信之至也”,“智”与“欺”并列,与“信”反对,这样的智,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小聪明;其为德也,可不慎欤!孟子也曾这样说过:“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注:《离娄下》。)凿者穿凿附会,把自己意见强加于人之谓。可见,不可使智之,说白了,就是不可强加于人;再好的主张,也只能在人民的理解中慢慢推行,强加过去,好事也会变成坏事的。第167页上有一段话说得好: 智而比即(次),则民欲其智之述(遂)也;福(富)而贫(分)贱,则民欲其福(富)之大也;贵而能让,则民欲其贵之上也。反此道也,民必因此厚(注:《释文》定此字为“厚”,无解,且与前后诸“厚”字笔法皆异,恐非是。)也以复之,可不慎乎? “比次”就是按部就班的意思。智而能按部就班,老百姓便希望你的智得到贯彻;一如你贵而能让,老百姓便希望你步步高升一样。如果反此道也,老百姓就要“复之”了!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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