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学术创造性思维的出色成果(2)
二、史论的特色 乾嘉朴学在训诂、考据、校勘等文献学范围成就显著,也可以说是微观研究发达的时代。但在宏观研究方面却大为逊色,就学术界整体而言,理论思维相当薄弱。梁启超对于朴学家治学路数非常熟悉,他在广州学海堂受过严格的朴学训练,对于朴学家的成就作过高度评价。又由于梁氏有近代眼光,因而洞悉朴学家沉醉于细小问题的考据、缺乏思想创造力的弱点,曾一再有过切中要害的批评。他称考据学“支离破碎,汩没性灵”〔7〕。“昔传内廷演剧,触处忌讳, 乃不得已专演《封神》、《西游》牛鬼蛇神种种诡状,以求无过,本朝之治经术者亦然,销其脑力及其日力于故纸之丛,苟以逭死而已。……近汉学之昌明,禀兹例也。流风既播,则非是不见重于社会,幽眇相竞,忘其故也。呜呼,斯学之敝中国久矣!”〔8〕梁氏又总括说:“乾嘉以后, 号称清学全盛时代,条理和方法虽比前期致密许多,思想界却渐渐成为化石了。”〔9〕 在此“思想界渐渐成为化石”的时代,却有赵翼的议论放射异彩!他以独具的识力,另辟蹊径,注重从宏观角度探求历史时势的变化和盛衰之故,每能把大量分散材料加以综合,从而揭示出一个时代具有特别意义的问题,分析其对社会所产生的正面或负面作用。此类条目从形式上看是札记,实际内容却有如今日一篇篇极有分量的论文。其中所蕴含的高明史识和精彩议论,二百年后读来仍然感到具有活跃的生命力。 札记的史认特色,首先表现在赵翼注重探究历史的“势”和“变”,发掘隐藏在大量分散史实背后的深刻意义和教训。他总结了这样的警句:“读史以观世变。”〔10〕从西汉初政治局面的特点,东汉的党锢,魏晋南北朝实行九品中正制,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制度,一直到明代政治腐败和民众沉重负担等多方面重要问题,都在他探讨和分析的范围之内。他论述汉初布衣将相局面的变化,就是“善于捉住一时代有特别意义之问题”的典型。他不仅由大量史实归纳概括出,汉初政治局面出现了由世侯世卿贵族到“布衣将相”的重大变化,而且层层深入地分析这个变化经历了渐变,始于战国,定于汉初,遂使汉初成为“天地一大变局”。而在布衣将相定局之后,旧的残余依然存在,故有分封异姓王,以后又分封同姓王之举。至平安七国之乱以后,王国内任命官吏的权力收归朝廷。至是,“三代世侯、世卿之遗法始荡然净尽”,征辟、选举之势成〔11〕。赵翼史识高明之处,是认识到这是客观条件规定的必然趋势,即使“人情犹狃于故见”,也改变不了客观趋势,最后将旧法扫荡净尽。他又讲“天意已换新局”,“岂非天哉”,在这里,“天”是与人情对举的,实则是“历史必然趋势”的代名词。他的视野上起战国,下至两汉以后,爬梳了大量分散的材料,加以概括、分析,挖掘出具有本质意义的东西,因此被后来的通史和断代史著作普遍地采用。 像这样显示出深刻历史观察力的论述,书中为数不少。再如,魏晋以降曾长期实行过“九品中正制”选举制度,这是人所共知的。赵翼却能对“九品中正”实行之前的酝酿,实行中的利与弊,以后当权者为何长期不予变法的原因,逐层深入地分析。他论证实行“九品中正”的缘起,是因为汉代察举孝廉的制度产生了明显的弊端,“夤缘势利,猥滥益甚”,因而需要有新的荐举方法代替。又从《晋书》分散的列传中撷取材料,论述从提出建议到制度化的发展过程。进而指出九品中正制流弊所在,是中正官评高下“全以意为轻重”,“高下任意,荣辱在手”,“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即当道之昆弟”,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赵翼以激情的语调揭露说:“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至此而极!”那么,自魏晋迄南北朝三四百年,积弊至极而不予改革,是什么原因呢?赵翼回答说,原因即在“当时执权者即中正高品之人,各自顾其门户,固不肯变法,且习俗已久,自帝王以及士庶皆视为固然,而无可如何也”。〔12〕透过表象,指出当权的既得利益者为其门户私利而顽固不变法,确是一针见血之论。他如“党禁之起”(卷五)、“六朝清谈之习”(卷八)、“六朝多以寒人掌机要”(卷八)、“江左世族无功臣”(卷十二)、“唐节度使之祸”(卷二十)、“元初诸将多掠人为私产”(卷三十)、“明初吏治”(卷三十三),以及《陔馀丛考》中的“六朝重氏族”、“谱学”、“明中叶天子不见群臣”等,也都是揭示一个时期历史特点的重要条目,这里不再一一论列。 揭露、抨击历代封建统治者的弊政,是《札记》史论特色的又一重要体现。 赵翼怀有正直史家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同情民众疾苦的责任感,因此对封建统治者的暴政和罪行深恶痛绝。同时代的朴学家孙星衍有见于此,他赞誉《札记》一书“于前代弊政,于一篇之中三致意焉”〔13〕。稍后的张维屏也认为,赵氏“所撰著均能使人增益见闻,通知时事,较之龂龂考据于无用之地者,似为胜之”。〔14〕譬如,赵翼批评汉武帝时治狱案件繁多,治罪严酷,株连极广。又论述历代宦官为害朝政,日在人主耳目之前,以谗媚而售其奸,昏庸之主则妄加信用,于是阉人出入宫廷,口衔天宪,俨然权势在握。“迨势焰既盛,宫府内外悉受指挥,即亲臣重臣竭智力以谋去之,而反为所噬。当其始,人主视之,不过供使令效趋走而已,而岂知其祸及至于此极哉!”〔15〕再如卷十一“宋齐多荒主”条,论述南朝宋、齐独多荒淫凶残的君主,“统计八九十年中,暗昏狂暴,接踵继出”,“是以一朝甫兴,不转盼而覆灭”。赵翼以憎恶的笔调,列举了宋少帝、前废帝、后废帝、齐废帝、郁林王、东昏侯、陈后主等荒主的种种丑行和罪恶。陈后主陈叔宝即位后,荒于酒色,不问政事。大建宫室,奢靡无度,日与妃嫔、文臣游宴,制作艳词,如《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定各种苛税,榨取百姓,滥施酷刑,牢狱常满。隋兵攻至,后主藏匿井中,仓皇竟还不忘带着张、孔二妃下到井中逃命。隋大臣高颎进入宫中,见其臣下所启军事奏章犹在床下,尚未启封〔16〕。赵翼经过认真筛选后所揭示的这些典型材料充分说明,这种荒淫无道的君主,不亡国实天理难容!赵翼深切地同情民众的苦难。他还敢于正视封建阶级残酷压榨激起农民起义的某些史实,承认反抗是由官府欺压榨取而激起,这也是从愤恨封建弊政、同情民众疾苦出发而持有的客观态度。 《札记》史论特色第三个显著体现,是赵翼对历史上一些有争议的人物勇于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如对武则天,既讲其残忍滥杀,“千古未有之忍人”,又讲她“纳谏知人,自有不可及者”。书中具列刘仁轨、姚、王方庆、杜景俭、王求礼、张庭珪、朱敬则、桓彦范等先后奏事,武后均采纳照办。历代封建文人认为武后女主称制,违反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因而痛加詈骂,对于武后在历史上有贡献的一面完全抹杀。赵翼则能敢于超越封建伦理的局限,有充分根据地对武后的政治才能和积极作用作了很高评价:“其能别白人才,主持国是,有大过人者……然则区区帷簿不修,固其末节。而知人善任,权下不移,不可谓非女中英主也。”〔17〕冲破封建伦理的偏见,完全从政治家的作为作出评价,这不止在当时堪称是石破天惊的言论,而且至今读来也仍有深刻的启迪意义。再如王安石变法,在北宋以后招致了许多谤议,赵翼则认为王安石青苗法的施行“本以利民”,王安石本人“操履峻洁”,实行新法是为了有益于国计民生。新政推行失败的原因,在于任用官员不得人,卑污的官吏更借机侵害人民,“借以行其头会箕敛之术”。从而总结出封建时代本来一些具有积极意义的改革措施,一经不肖官吏,辄百弊丛生,所谓“有治人无治法”的教训〔18〕。赵翼对冯道的评论也耐人寻味。冯道在五代历四姓十君,视丧君亡国,未尝屑意,而自称“长乐老”。对于这样一个人物,历代以“忠臣不事二主”的封建伦理为标准,都斥之为“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赵翼则以如何使民众在乱世中减轻苦难为价值标准,提出异于流俗的新看法:处在五代战乱频仍,政权更迭如走马灯的局面下,百姓求生而不可得,冯道借助这种处世哲学,却能稍稍减轻百姓的灾难,所以他有“劳来安集之功”。“冯道在唐明宗时,以年岁频稔,劝帝居安思危。以春雨过多,劝帝广敷恩宥。对耶律德光则言,此时百姓,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论者谓一言而免中国之人夷灭。”“是道之为人,亦实能以救济为心,公正处事,非貌为忠厚者”〔19〕。赵翼所论含意颇为深刻,不仅深合知人论世、设身处地评价历史人物的原则,而且能超越封建伦理说教和抽象的气节观念,因而蕴涵着近代理性意识,读史者于此是不可轻轻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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