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还反对门户之见,曾批评朱熹“意尊洛学,故于苏氏门人有意贬抑,此门户之见,非是、非公也。”[3]他告诫,论评人物,“勿为党同丑正之言。”[3] 在评论历史人物时,钱氏主张了解历史的全面情况,反对只知其一,而泛论其余。有人问:《续纲目》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年)三月,“以王曾兼会灵观使,曾辞不受”;其九月,书“太尉、玉清昭应宫使王旦卒”。说者云“特书曾之不受,所以讥旦之受也”。是不是这个意思?钱氏答:宋时宫观之职,大臣大儒多为之,或受或辞,“均非大节所系”。“后之评史者,大都未阅全史,偶举一节,而震而惊之,无异矮人观场也。”[1]意思是,不了解历史全面情况,只抓住个别情节,便任意猜测而海论一气,这种主观片面之见,犹如“矮人观场”之可笑。 评论历史人物,还当了解历史情势。对于荀子“法后王”之说,王伯厚“深诋之”。钱氏以为,王氏“未达荀子之意”。他指出:当时“老庄之言盛行,皆妄托三皇,故特称后王,以针砭荒唐谬悠之谈”。“后儒好为大言,不揆时势,辄谓井田封建可行于后代”,实在是无知[3]。钱氏此论,颇有点历史主义的味道。 空论,人云亦云,似是而非之论,在史论方面几乎司空见惯。钱氏反对之,要求“实事求是”。比如,他通过考证,觉得欧阳修所撰《五代史·冯道传》“其击旻也,鄙(冯)道不以从行,以为太祖北陵使”这条记载,颇有问题,既指出欧史言及的时间有出入,冯道为山陵使是在显德元年(954年)二月丁卯,世宗亲征则在三月乙酉启行,时间上是颠倒的;又指出其评冯道也欠允当。从而发论:“欧公恶(冯)道而甚其辞耳。儒者好以成败论人,若以当日时势论之,则新造之邪,人情未固,加以大丧未毕,千里出师,一有败衂,国亦随之,亲征固危事也。此与澶渊之役时势迥殊,(冯)道言虽不验,究为老成练事之言,不可以人废之。”[2]这是通过考证,指出欧阳修因厌恶冯道为人,其史评述乃有失实之处。再如,《新唐书·萧铣传》有这么一条史论:“萧铣力困计殚,以奸言自释于下,系虏在廷,抗辞不屈,伪辩易穷,卒以诛死。高祖圣矣哉!”钱氏对此下了这样的按语:“萧铣,梁之后裔,为众所推,非有失德,乃唐兵深入,自揆努力弗若,不惜生降,以全民命。其答高祖,以田横自比,盖道其实耳。高祖自虑养虎遗患,故亟除之。如李密、王世充之徒,虽低首屈服,终亦不免。视宋祖之待刘,有愧色矣。以是为‘圣’,未之前闻”[2]。这是通过论证事实,对于欧史不实不是之论加以批驳。只是这种议论在《廿二史考异》中甚少,不能构成特色。 这里再举一些例子,以观钱氏的“知人论世”。 对于陈寿(字承祚)《三国志》,钱氏认为:“创前人未有之例,悬诸日月而不刊者也。魏氏据中原日久,而晋承其禅,当时中原人士知有魏不知有蜀、吴也。自承祚书出,始正‘三国’之名,且先蜀而后吴,又于《杨戏传》末载《季汉辅臣赞》,亹亹数百言,所以尊蜀殊于魏、吴也。存‘季汉’之名者,明乎蜀之实汉也。习凿齿作《汉晋春秋》不过因其意而推阐之,而后论史者辄右习而左陈,毋乃好为议论而未审乎时势之难易,与夫晋之祖宗所北面而事者魏也,蜀之灭,晋实为之。吴、蜀之亡,群然一词推为伪朝;乃承祚不惟不伪之,且引魏以匹二国,其秉笔之公,视南、董何多誏焉。……厥后琅邪绍统,即仿汉中承制之局,凿齿建议祧魏而承汉,直易易耳。考亭(朱熹)生于南宋,事势与蜀汉相同,以蜀为正统,固其宜矣。”[1]对于陈寿“存季汉之名”,习凿齿“建议祧魏而承汉”,朱熹“以蜀为正统”,都从时势方面分析,真可谓知人论世。 梁武帝一代雄主,竟致梁亡。前人多有议论。钱氏批判梁武帝“拒谏自满”,因失政而国亡,说:“治国之道如养生,然养生者不能保身之无病,而务以医以药之;治国者不能必政之无失,而务纳谏以救之。……是故有天下而能保之者,必自纳谏始。”有以为梁亡是梁武帝“耄年委事权倖之故”。钱氏以为,这“非笃论”。他指出:梁之亡,“亡于拒谏而自满也”。“病在自以为是,而恶人之言。”“以四海之大,百司之众,无一人能为朝廷直言,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元气衰则百病皆得而杀之,不必痈疽之能杀其身也。”梁武帝“特以自信太过,视谏诤之言皆浮而不切于务,徒足以损己之名,故拒之甚力也”[1]。此论切中梁武帝要害,鞭辟入里。在封建君主制下,毫无民主可言,雄主自视过高,往往拒谏饰非,自己打倒自己。 五代的冯道,被欧阳修等人讥为不顾丧君亡国只求苟且偷生的无耻之徒。钱氏根据《赐冥福禅院地土牒》,加以考证,发觉牒文是出于中书门下,而押行者则是枢密使加平章事的赵延寿、范延光等人,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为相者冯道、李愚、刘昫等人皆不参与这样的事实,而发出异议:“盖五代之际,政由枢密,其居相位者无过顽钝伴食之徒,朝政不由己出,虽寻常文书亦不复关白,名为宰辅,实同庶僚。李愚所谓‘吾君延访,鲜及吾辈’者是也。上既不以匡弼相期,而下不以廉耻自立。世徒讥冯道视丧君亡国未尝以屑意,讵知(冯)道在相位固未尝一日得行其志也哉!……然千载而下,非见此牒乌能知当时行事。石刻之有裨于知人论世如此。”[4]这末句的话,说的很实在。钱氏对于冯道无意吹捧或开脱其罪过,也不是故意做什么翻案文章,只是指出当时实权在枢密,冯道为相在其位而不能谋其政,尸位素餐而已,说明世人徒讥冯道无耻是不够或欠当的,应该明白冯道不以廉耻自立,主要是由于朝廷不以匡弼相期。也就是说,责任主要不在个人,而在于朝廷和制度,冯道个人的表现有其客观的原因。这种知人论世的史识,比之一般学者只讥冯道无耻之尤,显然高明一些。 宋人徐休复所撰《祷先圣文》愿子孙长遵儒教,似乎此人是个信奉儒教者。钱氏一方面根据此文以察其言,一方面又根据“史称(徐休复)假葬亲之名,乞知青州,到官但殖货,终不言葬事;又以私憾诬人谋反,陷之重辟”的史实(注:可参考《宋史》卷276,《徐林复传》。),深感此人言行不一,撰文假正经,办事真秽行,于是发论:“夫今生后代之说,儒者固所不道,而其所望于子孙习儒者乃出于利禄之私,非真有志于道德也,则亦不得谓之义方矣。”[4]这样讥讽挂羊头卖狗肉的儒者很有意味。言行不一者,古今多有。今有满口宣扬大公无私者,而其人其嗣偷盗行为远远超过窃钩者。钱氏之论,可为千古之叹。 南宋赵构、秦桧君臣事仇忘祖,也宣传尊儒。立在杭州的《宣圣及七十二弟像赞》碑,宋高宗赵构亲撰碑文,秦桧为跋刻于碑阴,喧嚣尊儒重教。钱氏对此写了《跋》以评之,说:“夫治国固有缓急,思陵(指宋高宗)偏安两浙,称臣于仇雠,正复崇儒重道,亦何足掩不孝之名?则数典而忘祖,又在所不足责,而如秦桧之奸邪无学,亦岂能援引典故以证人主之误哉!”[4]这对于称臣事仇的南宋君臣赵构、秦桧之流,也做到了知人论世。 《元史》有《史天倪传》(附其父秉直事)、《史天泽传》,主要是记载传主的经历和功名。钱氏据其乡大都永清县某村的史氏墓三块碑,考明一是史天倪之父《秉直碑》,一是秉直之弟《进道碑》(史不载其名),一是《清源碑》。他特别指出:“《清源碑》载其三世子女嫁娶最详,秉直长女为太师国王夫人,其事不见于它书。史氏父子兄弟各以功名自立,要亦连姻贵族所致。论史者不可不知也。”[3]这里的“要亦连姻贵族所致”一语,独具只眼;“论史者不可不知”,强调了知人论世的重要性。这是根据史氏三碑所刻“连姻贵族”的内容而引发之论,可谓实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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