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班固对司马迁的批评(3)
依韩非子的观点看,儒者"以立乱法",游侠"以武犯禁",故都予针刺。而在司马迁看来,侠与儒并不一样,儒之俗儒与处士也有所不同。他以为,学士(即儒生)多称于世,在社会上吃得开,尤其是少数以儒术取得公卿地位,围绕君主转,记载于史册的学士,那就更不用谈了。这是暗刺所谓俗儒公孙弘之流的。但像季次、原宪等下层读书人,"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在社会上不吃香,并为当世所嘲笑,所以这种学士(按:即班固所谓"处士")"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自甘清贫,还有弟子步其后尘;这似乎是为广大寒士鸣不平,发牢骚,说句公道话。司马迁在此有点"同病相怜",实在没有讥贬处士。然而,班固为何批评他"退处士"呢?可能是因司马迁在此只是对处士略为一提,而着意歌颂的却是游侠。这对处士虽然不是贬,但"退"的责任是要承担的。《游侠列传序》下文有云: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语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这里又将学士与游侠并题对比,对处士无嘲弄之意,对俗儒有暗刺之实,对游侠则进一步肯定优点。下文还说: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网),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这里强调了两点:一是所表扬的剧孟、郭解等游侠虽然触犯当世的法网,但还是有值得称道的长处;一是游侠与狼狈为奸、仗势欺人的朋党豪暴之徒并非同类。 司马迁明明歌颂的是游侠,班固为何批评他"进奸雄"呢?这里有对游侠特点及司马迁歌颂游侠的思想倾向进行分析的必要。汉代游侠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分子,既有社会中上层的"豪杰"人物(如朱家之流),也有下层各色人等(即"闾巷之侠"、"乡曲之侠"、"布衣之侠"),有义士侠客,也有地痞流氓。他们无严密组织,依从著名的头脑人物,活动范围较广,社会能量较大,最大的特点是结成社会团伙,自行其是,不遵官府的法度。从司马迁的《游侠列传》所写朱家、剧孟、郭解等游侠的情况来看,可以想见这帮人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势力和能量,既不是"盗跖居民间"被逼造反的分子,也不是专干丧天害理草菅人命的歹徒,只是不遵官府的法度和约束,有些越轨行为,所以实际上成了"皇世"专制的离心力和棘手物。正因于此,汉代君主对游侠视为眼中刺,对其进行抑制和镇压。郭解之父"任侠",文帝时被诛死,他本人被逼得到处流窜躲匿,武帝时死于官府屠刀下。官府为何对游侠下毒手?"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的公孙弘最为知情。他向武帝建议杀郭解时说:"(郭)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遂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19)这话供认了汉朝杀郭解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布衣为任侠行权"。所谓"权",只能属于封建专制的皇朝,被统治者的布衣是不得行使的;布衣郭解行权,乃"奸雄"行为,就要判处大逆无道之罪。 本文前面已提到,司马氏父子对公孙弘为人为政是鄙视和反对的;此处司马迁虽对公孙弘所为未直接置评,可是在《游侠列传》末尾论道:"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虽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这话说的多么亲切,对郭解是多么热情,对其死又是多么怜惜。公孙弘以为郭解"当大逆不道",该杀;司马迁则以为郭解深得天下爱慕,"惜哉",这是一个显明的对比,实是皇朝专制与反专制倾向的对立。明白此事,就易于理解司马迁为游侠立传及对游侠评论的大旨,也就能理解为"皇世"的班固为何批评司马迁"进奸雄"的用心。 司马迁对游侠有着不同的褒贬毁誉的标准:"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K1C902.JPG}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这实际上指出了当时有皇朝和民间、王侯和跖{K1C902.JPG}不同的是非标准,窃国者的"仁义"与"窃钩者"的道德不可同日而语。司马迁以为游侠之义"有足多者",特意为游侠树碑立传,其心与"时扞当世之文罔(网)"的游侠连在一起,有意站在王侯的对立面;这种态度,在班固看来是要不得的,故予以批评。 班固视游侠为"奸雄",这与司马迁的态度显然不同。他的《汉书》也有《游侠传》,只是与司马迁写作之旨大异其趣。他既写了朱家、剧孟、郭解等游侠,其内容与司马迁所写相同;又续写了西汉后期的一些游侠,那是一些稍有一点侠义行为的封建官吏,与郭解不大相类,不是什么"布衣之侠"、"乡曲之侠",不代表民众利益,但也不严重危害人民,只是所作所为不大合乎封建法度的要求。班固于《汉书·叙传》说:"开国承家,有法有制,家不臧(藏)甲,国不专杀。矧乃齐民,作威作惠,为合不匡,礼法是谓?述《游侠传》。"这里点明了游侠行为不符合皇朝的"礼法",故可想知他写游侠,不是歌颂,而是批判的。他于《游侠传序》开头就强调封建法制,说:"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他以为只有如此,才可以"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然而,自战国以来,游侠活跃,于是"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就是说,游侠对封建法制起了破坏作用。他还特别指出,剧孟、郭解等布衣之侠,"驰鹜于阎闾,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班固认为,游侠虽有某些美德,但行为触犯法纪,窃杀生之"权",这是要不得的,必须诛除。他与公孙弘唱的几乎是一个调子,抱的完全是一样的态度。由此可见,他批评司马迁"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毫不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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